无风骨不可立身。

论文答辩·命运之作

《论文答辩:命运之作》

她不是第一次登上这个讲台,那一次她非常紧张,直到U盘接入电脑的一刻才平静下来。这一次却从开始便心静如水。她审视台下坐着的教授们,带着某种可称自以为是的毅然。

“我注意到,你没有修改论文题目。”为首的老女人微低下头,却刻意扶起眼镜,让人觉得她的目光分外的恶意且刻薄。

“是的。”她说,拉了拉西装的领子,笑了起来,“并且这次我自信我能够通过。”

「1」

“我的论文叫做命运之作,论题是,传奇战地摄影师组合繁花血景背后隐藏的人物。对此,业内很多人都进行过推论。现在大家普遍接受的一个答案是,繁花血景是著名战地摄影师张佳乐早年使用的笔名。这个答案是根据张佳乐早年在德国读书时开过一家小的摄影工作室名称得出的。张佳乐为之取名百花缭乱。

“但我对此有不同的意见。我们不难发现,繁花血景这位摄影师最大的特点与其成名技术其实是不可思议的连续拍摄。他用以投稿和出售的照片,往往是两张一起,再现出几秒之内人物动作的变化。最有名的一套照片是《匍匐》,呈现出战火纷飞中,一位士兵冲锋到匍匐的过程。《繁花血景技术再现》这一论文中也阐述了这一观点,作者写道,‘在需要手转胶片的当时,做到这一点是难以想象的。即使告诉我这是使用现代连拍技术拍摄的照片,我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而张佳乐的摄影特色,则主要在照片的表现力上。当然,擅于拍摄‘战火纷飞’这一主题的特点,和繁花血景中部分照片的特点是相同的。但张佳乐本身没有怎么使用过繁花血景的连拍技术。在他最后一本影集《留下》中,倒是有两张连拍照片。不过两张照片的时间间隔非常长,不复当年。”

“你去年也是如此引入的。”另一名教授开口了,“我们认为这证据说服力不够。今年我们的看法也不会改变。”

“今年我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她从容不迫,点开了电脑上她的文件夹。

她想让全世界知道这件事,承认这件事。她要从这里开始。

「2」

延长毕业的这年,她去了张佳乐的老家,拜访了张佳乐遗物管理委员会。正巧,某遗物管理委员会会员,意外于西班牙一家旅馆里里发现了一套疑似为繁花血景所拍摄的照片。据店里的老人回忆说,在他七岁的时候,有一名青年把这些照片给了正在玩自制相机的他,说当成住宿费。他很喜欢照片,求着父母让那个青年住了下来。父母同意那个青年住几周,但除了照片还得留下一台相机。青年最后同意了,留下了一台相机。某天晚上老人去找那个青年,从门缝里瞥见那个青年沉默地坐在火炉边的大沙发上,整个人沉在阴影里,正在把胶片一张张扔进火炉里。

经过鉴定,这的确是繁花血景拍摄的。遗物管理委员会花重金收购了这批照片,并打算做好保护后加入到张佳乐照片博物馆里。

在看到那一套照片的刹那,她就知道这是她需要的东西。

她以她朴素的直觉起誓,那四十三张照片,绝对和《匍匐》拍摄于同一天、同一个地点。

“是的,我们都知道《匍匐》是摄于西班牙内战时期的照片。”

她去了西班牙。

“我拜托CG专家,参照老地图和卫星数据,还原了1936年埃斯佩霍的地形。将这几张山脊棱线与地形还原图重叠,我们可以发现形状是几乎完全重合的。而且,凡有背景的照片,都能与地形图重叠。比如这条Y形的道路。再进一步对摄影角度进行分析,能知道这些照片均设于南面的斜坡。

“然后,我们便可以回到当时的地点,来分析《匍匐》。”

「3」

“你可以从一开始就分析《匍匐》。”

“这两张连续拍摄的照片,背景中山的棱线却是不同的,以往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一点。现在,对比埃斯佩霍的地形,我们可以得出拍摄时相机的角度。随后,假定士兵的身高为1米65,可以推导出《匍匐》之一摄影的大概位置,得知摄影者与摄影对象之间的距离约为五米。用同样的方法,计算出拍摄《匍匐》之二时繁花血景所处的位置。得出这两枚照片是在相距1.2米的地方拍摄的。

“在研究繁花血景时,学者遇到的最大难题是没有参照物能够计算出繁花血景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来拍摄这些珍贵的连拍照片。有了上述资料,《匍匐》能够为我们解开这个难题。”她非常亢奋,忍不住提高了嗓音,“注意到《匍匐》之一的左边有一截枪头,而在《匍匐》之二的画面上,除了士兵以外什么都没有。所以,要拍到《匍匐》之二,必须等《匍匐》之一出现的持枪士兵跑出镜头之外才行。假定这个士兵冲下斜面的速度是每秒四米,那么……

“我算出,《匍匐》之一和《匍匐》之二摄制间隔仅为0.86秒。两张照片,是在不足一秒的眨眼间拍下的。即使是张佳乐,一个人也是无法做到这一点。这充分证明了,《匍匐》是由两个人拍摄的。说明繁花血景背后,也应当有两个人存在。”

她认为这个推论十分有力,于是沉默了一下,等待赞许。然而教授们比她想得更加苛刻且不近人情。还是一开始率先发言的女人说话,“哦是的,也有很多人提出过繁花血景是两个人。但你的论文。”老女人拿起来,翻了几页,微笑了一下——她大约是想装成和蔼的样子,但并不成功,“写,你认为繁花血景背后的另一个人是孙哲平。我希望你能注意一下时间,快点进入到这一部分。”

“我这就开始。”她是不会退缩的。

「4」

“孙哲平也是一位战地记者。比张佳乐出道要稍早一些,留下的作品不多,只有一本粗制滥造的小印量相册,现在仅剩不到十本。他的拍摄风格比张佳乐更为粗犷,或者我们说‘血腥’。评论家对他至自身安危于不顾,近距离拍摄战场的作风非常赞赏。认为他是在拍战争,而不是惺惺作态。他的常用相机是禄来弗莱。《匍匐》之二是正方形的,而禄来弗莱使用的正是这种一比一的正方形胶片。

“除外,我前面讲到,这四十三张繁花血景的珍贵照片来自于一家旅店。我去了这家西班牙的旅店,接触了照片的持有者。这位老人对当年拿来照片的青年有着清晰的印象。根据他的描述,这位青年是东方人,扎一条小辫子,相貌清俊,有一点儿忧郁。张佳乐符合这一形象。这位老人告诉我,当时青年留下的相机是禄来弗莱。”她顿了一顿。

历史背后有一个隐晦的故事,她知道。她得抢在难缠的教授们开口之前,“的确,这种资料在做论文的时候是缺乏说服力的。照片可能经过裁剪,扎辫子的东方人不全是张佳乐,用禄来弗莱的不全是孙哲平。孙哲平和张佳乐是否认识也无法确定。

“先分析一下《匍匐》之二。这张张片的胶片是失落了的。不过据说西班牙的博物馆里保存的那张是最接近原图的。就以那张来框定取景范围,我们会发现,张佳乐使用的莱卡相机长方形的胶片,无法摄入照片上方,大小约为百分之五的景色。所以基本可以确定摄制这张照片的是禄来弗莱相机。此外,我提到青年入店时,这位老店长那时候在摆弄自制相机。那不是他第一次那么干了。另外一次,他成功摄取了一张清晰的照片,安达卢西亚的一条喧嚣的小路。从艺术手法上来说,这张照片十分稚嫩。可如果你把他放大一些,你就会找到他的价值。看这里。”

她点了一下鼠标,幻灯片切换,一张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呈现出来,“这摄于1936年,这角落里的两个人,我再拉近一点距离,这两个行走的人。注意这个只拿着相机在东张西望的,落后一些的,背影较为细瘦一些的人。比照现存的张佳乐的照片,这是张佳乐无疑,这个时间,他一定是在去埃斯佩霍的路上。而在他前面,背着一大堆东西回头看他的这一个,的确是孙哲平。”她又切过一张幻灯片,“我的一位远在德国留学的朋友在她的同学的家里,为我拍下了这张照片。一个男人,在窗前抽烟。虽然是黑白照片,却给人以非常华丽的感觉。德国的知名刊物上,登载过关于这张照片的论文。其中指出这张照片是孙哲平,并且是在百花缭乱摄影工作室拍出来的。这个男人的轮廓和这里……”她又换回之前那张幻灯片,“回头的人有很高的吻合度。现在我们能确定,拍摄《匍匐》的另外一个人,就是孙哲平。”

「5」

“我看过这篇论文。”一名年纪较轻的男导师点头,“但有一个问题,你是无法解决的。张佳乐毕生未在任何其他人的面前提起过繁花血景以及孙哲平这个名字。你的这篇论文,基础就是建立在张佳乐是繁花血景其中一人之上的。那么如果张佳乐真的是繁花血景其中一人,他为什么不提,又为什么不说起孙哲平。”

“创办刊登《匍匐》的《Life》杂志社的那位主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当时就确知,照《匍匐》的人成就必然很高。这几年发生的事都印证了我的想法’。这句话让我们把对繁花血景的研究锁定在了当时的成名摄影师身上。其后,关于张佳乐与繁花血景的关系,先行研究非常的多,其中不乏大量的技术分析,我在论文里都有引证。此外,百花缭乱工作室关门的时间、繁花血景出现、消失、张佳乐以真名开始摄影的时间,基本上有着非常明确的先后顺序和联系。当时其他知名摄影师的活动时间与繁花血景,则或多或少有着相冲突的地方。

“张佳乐在公开场合从不提起孙哲平这一点,我是无法反驳的。现存的访谈、影集等资料中,可以看到很多当时名人的身影。比如张佳乐自西班牙回国后于战场上结识的喻文州与黄少天——他为这两个人拍过特辑《战火之中》。这一切中,独独没有当过他模特的孙哲平。这不合情理,却也是我最初猜测孙哲平与繁花血景有关的原因。

“尽管张佳乐本身没有直接提起过这个人。我却从其他的资料中侧面推敲出来蛛丝马迹。他以个人名义出版的第一套影集《苦难》,是在西班牙拍摄的,扉页写到:你留在这,我还会继续向前走。现在一般认为,这是他的一个决心。从那以后,他彻底成为了战地摄影师,永远在奔赴前线。我不否认这个观点,只是我不能忽视前面半句话——‘你留在这’。这是1937年,而正是从这年开始,孙哲平这个名字彻底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或许大家认为,他不提起孙哲平,是对孙哲平的不公平,是对孙哲平的埋没。可是,他为什么要提起孙哲平呢?孙哲平唯一的那部影集《狼藉》的末页是这样写的:焦距、精美没有意义,战||争才是主题。孙哲平并不需要出名,他想要的是拍摄出战||争的真实,唤起人们的反战精神。张佳乐带着他的愿望一起,继续活跃在前线上,这就是对孙哲平最大的尊重。张佳乐在战场上拍摄一直非常拼,黄少天曾说他‘背对着敌军简直不要命了’。另外,如果我是张佳乐,我也不会想要提起孙哲平的。因为他不想讲述那段回忆,因为他相信曾经最好的伙伴并没有死在西班牙内战的战场上,不想亲口宣布他死去的事实。孙哲平下落不明是最好的结果。”

“你说孙哲平死了……?”最末尾的一名年轻女性怔怔地,没反应过来似的脱口而出。

“是的,他死了。在那年。”

「6」

去年她论文答辩失败,这一年她的经历去仿佛有如神助,“发现了繁花血景最后的照片的摄制地点,就可以查找到当年参加此次战役的兵团。非常巧,一位负责保护繁花血景安全的小兵在附近定居了。他的孙子听他说过这段故事:当年,两位战地摄影师在这拍照。他们拍到了一名倒下的士兵。几句争执之后,其中一位不甘愿地呆在原地,另一位蹿出战壕,去拉那位倒下的士兵。对面这时扔出了手雷……那位小兵的孙子讲,他的爷爷始终无法忘记休战期间,呆在原地的、扎着小辫子的青年在战场上寻找他伙伴的尸体。天太黑,他们分不清,青年忽然哈哈大笑,夜里非常瘆人,他说大孙没死,肯定没死……”

终于没有人插嘴了。

她继续说,“张佳乐的最后一部影集,是在越南战场上拍摄。他给其中收录的那套连拍取名‘昨日’。他为那套影集取名《留下》,并嘱咐说要在封面写上‘终于,我也留在这’。像是一语成谶,他留在了越南战场。这所有的证据,都让我觉得孙哲平在他的心里,一直在。”

“我说完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首的女人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坚持要做这个题目?你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我确定你同届的学生里不会有比你更优秀的了。这个题目本身就只能依靠大量的主观推断得出结论,没有老师会喜欢的。”

“我爱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他提出了这个猜想。那一年,他去保护区里拍摄,碰到了偷猎者。”

这一刻,答辩的结果显得那么不重要。她觉得自己放下了心中的石头。但她还是深鞠一躬,静静地等待最后的结果。

有人率先鼓掌,接着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

——END——

写在后面:又偶尔刷一刷时髦。灵感来自NHK的纪录片:《命运之作》,有很大一部分借鉴,推荐各位看一下这个片子。另外,我感觉自己……好报社。不太敢打ta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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