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骨不可立身。

旧文·遥遥无期

整理文档看到一个开头,就信手写了一个故事。

《遥遥无期》

「独钓寒江雪」

我到的时候,那人负手站在雪里,仰头看一颗枯死的老树。树横生的枝桠上堆满了白雪,那人的肩头也落满了白雪。我没有叫他,静静地站在他的背后看他和树——其实他和树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就好比我一直觉得那树到了春天还会开出累累繁花,而他也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人。

“你一点都没变。”突然,他开口。他的声音有一种老人特有的沧桑,“而我老了。”

“我们有太久没有见。”我说。

“是啊。久到我就要死了。”

“不会。你身体硬朗,至少还有十年可活。”

“如果我死,你会不会有一点儿怀念?”他的手摁上背后长剑的剑柄,慢慢地摩挲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骤然转身,拔剑向我刺来。

这一剑极慢又极快,似乎裹挟惊雷,能卷万千风雪。我被剑势所迫,竟动弹不得。

转瞬,那一剑已到我的额前。

我却想起初遇。

「咸阳游侠多少年」

有人对我说,我走以后,你不可自杀,定要长命百岁。我应承了他,决定活到一百岁。

到六十岁的时候,我离开避世隐居的山谷,开始寻找一个可以死的方法。

我找了很多年,都没有找到。

后来,我收了一个资质罕见的孤女,做我的徒弟。我想,我倾心教导这个孤女,她总有一天可以赢过我,然后杀死我。

我八十岁的时候,和孤女到了江南。

春日游,杏花楼。楼上有一个少年身着短打,长发随便扎成一束,一脚蹬在桌上与人赌酒。

他生得十分英俊,我徒弟贪看他的容貌,不由驻足。我也不去催她,只停下脚步,在一株柳树下等她。她这样的年纪,正该喜欢热闹。

倏忽,那少年居然从楼上翩然飞落,一掌直取我的面门,速度之快,叫我也吃了一惊。我才要出手去挡,他却收手,只有一丝掌风吹动了我戴的幂蓠。

我在纱帘后望他,他咧嘴一笑:“我师父常说,戴面纱的都是绝世美女,果真如此。”

少年人玩心重罢了。我不欲同他纠缠,并不答话。谁知徒弟十分看不过去,杏眼圆瞪,怒道:“我师父怎能被你这样唐突了去?”

“你师父?”少年人奇道,“在下见你二人年岁相仿,充其量姐妹,怎么竟是师徒?”

“世上有的人便能永葆青春,你见识短浅而已。”徒弟与他争辩。

我唯恐她再说几句,引来无数麻烦。连忙道:“走吧。”

「笑拈芳草不知名」

可是这少年人毫无眼色,仗着脚程快,一直跟在我们后边。

我徒弟面上着恼,总和我说那人讨厌。神色却是十足的怀春少女。

一日,我们宿在山谷之中,我就让徒弟去把那少年人叫来。徒弟欢欢喜喜地就去了,回来路上,我远远听见他二人聊天。少年人说:“在下楚天遥,是武林盟中人。现奉家师之命去南方寻找一物。在下瞧二位一路也往南方去,不知为何。”

“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抢了你的东西。”我徒弟说,“我师父要去祭拜故人。”

“姑娘误会了。”楚天遥颇不好意思。

徒弟一晒:“那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你干嘛这样文绉绉地说话。那日你在楼上喝酒的时候明明很有几分胆色。”徒弟说,“师父给我取名叫迦陵。迦陵频伽的迦陵。”

“面对姑娘,礼数需周全些。”楚天遥说,“不知尊师名讳。”

“师父就是师父。”迦陵说,语气里有些不满。这也应当。楚天遥放着一个妙龄少女不管,反而问一个老婆子的事,换做是谁,恐怕都会愤愤,“我也不知道师父叫什么。你想知道,自己问她去吧。”

后来楚天遥果然来问我,我摇摇头:“我师父没有给我取名字。所以我没有名字。”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奇怪,在我面前,楚天遥就十分没规矩。难道因我是长辈,他便做出一副小辈撒娇的姿态来了?

“随你高兴吧。”我说。

“那我要好好想想。”他说。

「红尘事看透」

楚天遥想了很久,没想出来。

实则,一路上,他都没什么时机需要称呼我。

他问的一切问题,迦陵都可以回答。他所讲的每个笑话,迦陵听了都笑。他观名山大川发的句句感叹,迦陵均能与他应和。

一夜,楚天遥终于沉不住气,趁迦陵入睡,从背后偷袭于我。

他在我手底下只过了三十招,堪堪比迦陵多那么一点。以他的年龄,能练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可他大约从未如此凄惨过,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方道:“你的武学,果然与我同出一门。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什么人,都和你没有关系。”我答道,“我并不涉足江湖。你不必多花心思在我身上。”

“六十年前,我青锋山庄首徒判入邪教,继任掌门肖洛歌也不知所踪。其后至高剑诀失传。如今南蛮得邪教之助,犯我中原。吾等武林中人不能坐视不理。掌门让我南下寻剑诀。你功体如此,即使未练成心剑,也相去不远。请你教我。”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至高剑诀只是一个传说。”我告诉楚天遥,“剑典从来只得十三重。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未有你的功力。你照这么练下去,再过十年,江湖上就没有敌手了。”

“你装傻?”

“你想让我入江湖助你一臂之力。我只是拒绝你罢了。”

他大概想不到我不肯为“正道”献身,一时气急:“你……”

“我有我的理由。你用不着知道。”我抬眸看他,“你既有抱负,当自己实现。有没有人相助,都无差别。”

「红颜暗老白发新」

锲而不舍,是楚天遥的一大优点。

自那以后,他夜夜都要伺机同我大打一场,甚至也不再瞒着迦陵。

他天资更胜迦陵。不过一个月余,他便已能在我手底下走至百招。我知他在同我过招的过程中学习。

这不让人讨厌,反而使我怀念。很久以前,我也常常这样没事就找师兄切磋,在师兄的招式中领悟更深的剑意。

我一眨眼睛,楚天遥已然满头银发。我们之间,已走了千招。四十年来,他武功精进,可说到了人剑合一的地步,剑随心动,人随剑走。可惜他终究老了,身体难以支撑这样强大的武功。在第一千零三十四招上,他露出了破绽。

只是一个破绽,我一剑抵到了他的胸口。

楚天遥苦涩地笑了:“我原本想杀了你。”

“我也以为你可以杀了我。”我说。

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我一惊,去按他的手腕。一握之下,才知他居然在这个年纪内息鼓噪,走火入魔了。他的武功练到这个境界,原不可能再行差踏错。是因为与我激斗一场,引发胸中郁气,方才如此。

“我说过,我要死了。”他居然十分开心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点狡黠来。

天地之间,又开始落雪。他缓缓凑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我。

我可以避开的,但我没有避开。他的血溢满我的唇齿,滚烫决绝,像一口烈酒,呛得我要留下眼泪。

「一生几许伤心事」

我们在南蛮边境的一处竹林停了下来。

这片竹林里有一座小屋,屋前有一座我立的冢。冢下埋着让我去长命百岁的人。

我让迦陵和楚天遥自己去觅食,一个人坐在冢前同那人说话。

晚上,楚天遥和迦陵回来,我们就睡在竹屋。竹屋破败,透过稀疏屋顶,可以看到星汉迢迢。

我阖上眼睛,那人又回来了,半支着身子躺在我边上,把我当孩子似的拍我的背。我恼他,他说,你小时候我也常常这样,那时候你可爱多了。我被他说得害羞,低头把脸埋到他胸口。他笑,还说不是个小孩子。

那时,我重伤初愈,从长梦中醒来,见他武功尽失,只当那是救我重伤的代价。他说没什么,至少我们从此得以逍遥世外。住在这里,用不上武功,我就信了。

可只有三天,三天,他就油尽灯枯而死。

我再也躺不下去,披衣走到室外,只见楚天遥把冢挖开了。

我大怒,一剑直刺他的心口。他堪堪躲开要害,用肩膀挨了一下。

这一剑用尽我平生所学,他的左肩可说从此废了。可他却还能笑出来:“原来你会生气。”

“我告诉过你,这天下没有至高剑诀。”

“我相信你。”楚天遥说,“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肖洛歌。”

肖洛歌,六十年没有人再叫过这个名字。

多少残生事,飘零似转蓬

我给楚天遥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夜。西湖旁的碧桃开了千树,在微风里翩翩飞落。

就是在这样的一天,有个小女孩进了青锋剑派,从此随师兄修习剑法。

小女孩天赋虽高,却总是不肯认真,是以她从来没有赢过师兄。可是她也不着急。她想,师兄是极厉害的,有师兄在就不会让她受任何欺负,所以她就不用那么努力了。她还觉得,日子会永远这样下去,待得她再大些,他们就会再一起。她喜欢师兄,师兄也喜欢她,那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会一起在山庄慢慢变老,如果师兄喜欢,她也会陪师兄纵马天下,共览这山河万里,大好风光。

可是后来师兄加入了武林盟,他说好男儿志在天下。如今南方魔教兴起,助南蛮进犯。他不能顾一己之私,待天下平定,才可修身齐家,享天伦之乐。

为了保护师兄,小女孩拼命练功,一日千里,也加入了武林盟。可是武林盟内部出了歹人。这歹人为了成为盟主,与魔教私通,陷害当时身居高位的师兄。师兄不得已叛逃而出,小女孩追随而去,途中身受重伤。

师兄为了救小女孩,和魔教做了一个交易,用一身精血,去救小女孩。

小女孩被魔教练成了不生不死的蛊人,从此除非头颅被刺,都不会死。

师兄油尽灯枯之际,怕小女孩自尽,便于她立约。要小女孩在他死后不可自杀,定要活到百岁。

“你没有去死。”楚天遥痛得龇牙咧嘴,不忘说话,“可你也没有要活。洛歌,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活到我死。”

“我虽然外表只有十八岁。”我说,“可我其实已经八十岁了。我不知道怎么喜欢你。”

“你可以考虑。”他笑,“把我当孙子喜欢也行啊。”

「见事迟来四十年」

我没能考虑。

翌日,迦陵对楚天遥说,如果楚天遥不娶她,她就加入魔教,与他、与天下为敌。

迦陵一向言出必践。楚天遥心中不忍,最终答应娶她。

其实他们站在一起,也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我想,楚天遥喜欢我是很没道理的。他只是从来没有见过我这样的人。他娶了迦陵,自然会日久生情,也是一桩好事。心中很欣慰。

我将我的剑赠给迦陵做结婚贺礼。迦陵盈盈拜谢,说从此以后不能再陪师父。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和迦陵相遇之前,我已经一个人过了四十多年。

当夜,迦陵入青锋山庄,我吃过喜酒,独自离开。楚天遥居然来拦我。他与我立了一个盟约。

他说,洛歌,活到我死。因为我死那天,一定会杀死你。

楚天遥诚然是个聪明人。他知我放任他习我武艺,是因我看出迦陵再无习武的心思,转而寄希望于他来杀死我。

我说好。

这一等,就是四十年。

「欲买桂花同载酒」

四十年,迦陵也已经去世。

只有我,和遇见他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

“你骗了我。”我说。

“因为你实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他咳出一口血来,“洛歌,我一直比不过他。他可以为你死,他可以让你不要死,可今日,我却要让你活。”

不要死和活着的区别,我并不知道。

“你会不会怀念我。”他又问。执拗地像个孩子。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说,“当初你说你要考虑。其实你没有拒绝我,就证明你已经动心。你说不知道,就证明你不会不怀念我。”

我一愣。

“洛歌。当年你喜欢他,肯随他逃出武林盟,肯为他死。你喜欢我,为何不从迦陵手中抢走我。你要知道,你欠我一辈子。所以,你要替我重活一辈子。”

楚天遥整个人靠在我的身上,他死了。

他这番话说得好没道理,我却开始思考,不和迦陵在一起的楚天遥的一生会是怎样。

我决定去江南,我们初见的地方。

那日他在楼上喝酒,我们在楼下看他。

连明日,都是那么遥远的一件事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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