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1」

恺撒做了一个梦。

是午后。簇新的白帆船漫无目的的浮游。阳光盛大，在湛蓝波涛上撒下万点黄金。和风吹拂，挟着远方水鸟的鸣叫，有万顷浪花馈赠的咸味与潮湿。

一切都安然沉静，甚至连时间的流动都停止了。恺撒却倏忽梦见遥远东方的雷雨。

梦中他变成了一只瘦小的花猫，在破旧的纸箱中被雨淋得狼狈不堪。形形色色的人从他面前路过，最后一个很小的男孩犹豫地将他抱起来。

“不，不可以，我们家这么小，怎么养猫呢。”有女人愁眉不展地说。

睁眼时记忆已经模糊。那毕竟只是一刹那的恍惚。可是一切都那么真实，还有种久别重逢的熟稔。

他望见了积雨云。

「2」

在第二次毫无征兆地做梦之后，恺撒确定那是一个言灵。

然而四大龙王已死，尼德霍格又一次陷入沉眠，世界上又还有谁的言灵能把他拖入迷梦？

尽管疑惑，但恺撒没有和别人谈起这件事。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聒噪，心中甚至有一股跃跃欲试。从来没有人能做他的对手，他早就期待谁来让他尽兴。

这一次，又是雨。

只是，不同于前两次的滂沱大雨，这一次是春日的绵绵小雨，不撑伞也不会淋湿的那种。

他似乎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穿行在东方城市的小巷。周围是各种各样的小吃摊，摊主操着方言呼喊揽客。他左顾右盼，扑捉到一个背着网球包的背影。他几乎一瞬间就确定，那是之前的梦中出现过的人。

他飞速向那个背影追去，可逆向的人流却突然汹涌。梦中的身躯力量不及他原本十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从人潮中挣脱。

背影的主人却已被几个高个子的小流氓围了起来。恺撒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那个孩子微微沉肩，让网球包滑落手中。随后，他从里面抽出一把塑料的长刀来。

这一刻，小小孩童竟也有种铮铮风骨。

恺撒愣神的功夫，几人已缠斗在一起。孩童挥起刀来有模有样，却显然不知道街头打架的艺术。眼见他就要被打倒在地，恺撒冲了上去，一脚飞踢其中一人的要害。

俩人并肩作战，虽然也被揍了几下，但总算把几个小流氓都撂翻在地。

男孩收好东西，把一边瑟瑟发抖的另一个女孩拉起来。然后神色淡漠地冲恺撒点头：“谢谢。”

“你……”恺撒想说点什么，景色却倒流着消散了。

「3」

梦中的时间也在流逝。数日后，恺撒又一次做梦时，他感觉到自己长大了。

问题是，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女孩子。

即使是做梦，这体验也未免太新奇。

他在一个体育场馆里，面前是一场球赛。

有一个男生穿着红色的球衣，像一团火一样掠过球场，无人可挡。恺撒眯了眯眼睛，正常初中生是做不到这样的，这个人一定是混血种，而且无疑是一个很优秀的混血种。

男生轻快地上篮，勾手投球，又下一分。周围的同学们都站了起来，高声欢呼。男生转过身来。

世界忽然就静了。

不，声音没有停止，反而更响，只是恺撒的世界静了。

男孩长大了，脸上有了刀雕一样的线条。栗色的眼睛里胧了一层雾，情绪藏得滴水不漏。

“子航师兄真的好帅啊！”旁边有一个女生过来，抓起他的双手，激动地说。

可恺撒不会用帅、或者英俊来形容他，因为比起英俊，那更像是“漂亮”。

“子航师兄？”他问。

“你魔障了？”女孩子夸张地说，“楚子航师兄呀。”

恺撒醒来了。他确信自己听过这个名字。楚子航，多年前，现任执行部部长路明非曾满世界寻找这个名字的主人。根据路明非的描述，那个人是狮心会的会长，用寒光凛冽的长刀，有永不熄灭的黄金瞳，是自己唯一认可的对手。但最终事实证明，那不过是路明非幻想中的人物，是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男人。

「4」

“楚子航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电话里，恺撒这样问。对面骤然沉默，良久才迟疑道：“老大，怎么忽然问起师……楚子航了？”

“我梦见了他。”恺撒说，“几次了。”

“……”路明非好半晌蹦出了句，“莫不是巫山神女梦会君王……”

“算了。”恺撒截断他，“那时，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了。”

“因为他死了。”路明非说。

“知道了。”恺撒颔首。

如果他死了，而全世界又恰好遗忘了他，也未必不好。因遗忘是一种恩赦，是无尽痛苦的救赎。

恺撒阖上眼帘。

「5」

仍是雨。

他站在屋檐下，面对灰色的雨幕，和积水的操场。

有人走了过来。恺撒条件反射地回头，向来人的方向看去。

是楚子航。

楚子航显然没想到会被人直勾勾地看着，脚下一顿。随即，他泰然自若地走到了恺撒的边上。

“楚……子航？”恺撒叫了他一声。

大约是在梦中的缘故，他并没考虑自己接下来要和这人说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念一念这个名字而已。

“你好。”楚子航说。语气和当初恺撒帮他揍混混后那句谢谢一模一样，“没带伞？”

“是啊，没带伞。”恺撒答道，“你也没带伞？”

“嗯。”楚子航说，“你住在哪里？我可以捎你一程。”

恺撒当然不知道“自己”住在哪，不过这并难不倒他：“多谢，我家离你住的地方挺近。”

“好。”楚子航似乎没觉哪里不妥。

接着，俩人便那么并肩站着。谁也不说话，仿佛只顾听雨声似的。

打破沉默的是手机提示音。楚子航拿出来看了一眼，说道：“对不起。我爸爸不来接我了。我不能捎你一程了。”

恺撒侧头看他，突然开口：“楚子航。”

“什么？”

“不，我的意思是。”恺撒说，“没关系，楚子航。”

楚子航，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竟十分怅然。

「6」

梦在持续，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以至于到了被周围人发觉的地步。

在某次家族例会上，恺撒居然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梦境。

虽然那不过很短的几分钟，醒来后恺撒也借口自己最近太累。可大家还是不由分说，请来了现任卡塞尔学院的校长芬格尔，要为恺撒“诊断”一下。

“其实我看老大你也没啥事。”芬格尔显然早就从路明非那里听说了什么，头头是道，“你这是为情所困啊。”

他还重读了“困”那个音，以显示这是一个精妙的双关语。

“别耍宝了。”恺撒翘着脚，“其实我也有一丝疑惑。”

“老大你所谓的疑惑多半都是确定的事情吧。”

“即使楚子航是真实存在的人。”恺撒说，“我也是大学以后才认识他的。没理由梦见他小时候的事。”

“不愧是老大。”芬格尔一把年纪的人了，已然能一本正经地啪啪鼓掌，“所以？”

“我回到了过去。”恺撒说，“我穿过了尼伯龙根。”

“为什么是尼伯龙根？”

恺撒站起来，开始脱衣服。芬格尔连忙捂眼睛，佯装娇羞小女生。恺撒懒得理他，脱完以后转过身去：“看吧。”

在他的背上，有一颗仿佛刺青的半朽世界树。

「7」

尼伯龙根里没有时间的概念，用科学的语言解释便仿佛高维空间。理论上来说，从这个空间正确的位置出去，人是能够回到过去的。

他又做梦了。

狂雨打在窗户上，一下下粉身碎骨，痛得窗户也震颤起来。

恺撒把收拾好的书包甩到椅子上，站起来：“我来帮你。”

“不用。”扫地的男生淡淡地，“今天不是你值日。”

“也不是你一个人值日。”恺撒扫一眼黑板侧面的值日栏，除了楚子航上面还写了好几个人的名字。

“我不介意。”

“我介意。”恺撒说。

“……”楚子航无言以对，看了恺撒半晌，忽然说到，“是你……？”

恺撒一惊。他知道楚子航在问什么。

他以不同的身份回到过去，出现在楚子航的身边，每次都是短短几分钟，最长也不过半小时。但楚子航很敏锐，他已然发现了恺撒的“存在”。

“所以呢？”被发现了，恺撒也懒得伪装。事实是，他也从未想过要以梦中人的身份行事。

“你叫什么名字？”

“恺撒。”

楚子航点点头，并没有怀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似的。又或者说，他并不关心这是不是个真名。想到此处，恺撒竟有些生气：“你不说点什么？”

“我该说点什么？”

“这不科学。”

恺撒的意思是，这不符合楚子航至今所学到的世界观。之于他自己，这种事当然是可以解释的。

“你还要不要帮忙值日。”楚子航说。

“要。”恺撒笑了。他环视四周，发现了黑板报和还没有收好的颜料。他走过去，把颜料拿起来，调开，然后在前面的黑板上挥毫作画。

他画的很快，完了端详一番，颇为满意地看向楚子航：“怎么样？”

那是一幅麦田，满目沉甸甸的黄金。远处有一驾风车磨坊，顶端两笔模糊的人影。其实恺撒记忆中自己也没去过这样的地方，不过突然想画这片金色罢了。

楚子航答道：“还不错。”

“你可千万别擦掉。”恺撒双手抄在胸前，“我看以后没人敢让你一个人做值日了。”

楚子航不说话，恺撒用余光觑他。只见那栗色的眼睛里映出一片金色，宛如某种幻影。

记忆中他和某个人耳鬓厮磨。他轻声低语：你的眼睛里早就有我，现在有我，永远有我。

太狡猾了，那是他头发的颜色。

恺撒吻了他的眼睛。

「8」

那是一时冲动，又像早有预谋。

他大约已经吻过千百遍，所以这一次也那样得心应手，连弯腰的弧度，都卡的刚刚好。

他确实已经吻过千万次，记忆如洪水决堤，覆盖了他的脑海。

这是什么童话故事吗？真心的亲吻就能唤起记忆什么的？恺撒思索。

然而这次醒来后，恺撒很久都没有再次做梦。

恺撒靠着支零破碎的记忆在心中推演了一番，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么久没有做梦。

可是恺撒知道，对方必须让他再次做梦。那个人，不，那条龙别无选择。

果然，一个月后，他终于再一次坠入了梦境。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来回刮擦，但作用不大。可以用粘稠来形容的雨丝瞬间就重新使其模糊。

天地间一片灰色。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亮起来。恺撒瞥了一眼，果不其然。

他拿起来，发了一个短信。

——爸爸有事去不了了。

「9」

这一次，他被带到了楚子航父亲的身上。

恺撒知道这个故事，在过去的某一天，在他们开始交往的很久以后，楚子航曾经用那种淡然的语气同他讲过。

他一个人开着迈巴赫冲进了尼伯龙根。

这一次，尼伯龙根里并没有成片的死侍阻拦他。

因为奥丁在等他！

“你果然来了。”奥丁用嘶哑的声音说，压抑着喉咙里的桀桀怪笑。

“如你所愿。”恺撒一笑，“你想要借我的身体复活，是不是？”

天空与风之龙王，用雨做媒介来联通尼伯龙根，掌握着时间的言灵。最神秘的一位龙王。

他确实已经死了，可是那只是在某个时间点死了而已。他仍然存在于过去，并仍有可能回到未来。

他把自己的血裔恺撒带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苏生。

永恒的长枪从未射偏，可恺撒却露出了笑容。

「10」

那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龙王的力量依附于他的身体，却不得不听命于他的意志。

暴雨逆流，有谁厉声尖叫。恺撒眼中黄金燃烧，以无上的威能命令这时间溯回。

无穷多的瞬息从他眼前流过，他睁大眼睛，不肯看漏每一个缝隙。

然后，他奋力一跃，从水中跃出来。

他的背面是神的幻想乡，阿瓦隆。

他的对面，楚子航站在及腰深的水里，金瞳凛凛，犹如刀锋。

“恺撒。”楚子航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

“是我。”恺撒说，“说来话长。等我们回去，我再告诉你。”

「11」

等我们回去，我再告诉你。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这世界竟从未有你。

——END——

写后：上课去

写了两小时，也是很手速狗了。

师兄生日快乐。恺撒不会忘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