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abian Nights》-天方夜谭
某天，这个世界失去了一切。
睡眠与清醒、理智与荒唐、生命与死亡：所有统一或对立的东西。太阳和星月在天空中对望的时刻，人们感到了一种真正的寂静。他们终于领会，呼吸和心跳皆十分吵闹。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大部分人都无所适从。你可以说他们疯了，但这个定义也变得模糊不清。很多人拿起武器，试图杀死每一个他们见到的人。全是些徒劳的尝试。人们心上开了洞，脑袋搬了家，伤口哗哗流血，却不疼痛。后来，部分伤者——假如我们延用这个叫法——无法进食，躺在地上慢慢风化，成了会唱歌的雪白骨头。无穷的岁月中，沙砾将他们缓缓淹埋。
活动的人越来越少，地上涌起了灰色的塔，愈来愈高，好像哪日能把苍穹戳个窟窿。一派科学家也是神学者，说如果从窟窿外望一望，就能从永恒中解脱。也有一派宣布，神只是在一场战斗中耗尽了力气，陷入深眠。假设我们一直向西走，就会找到神的国度。
在那个国度里，太阳将落下，白昼再不来临。神躺在金色花田之中，给唤醒他的人一杯酒，随即赐下死亡。
人们赞叹，去死吧。于是黑发栗瞳的少年开始向西去。
他是空虚世界的缩影。要不是初始日后再无新生，人们一定会认为他是这个国度最先的子民。他在海边睁开双眼，没有过去，无牵无绊。他在大陆上行走，听到最多的一个词就是死亡。死亡可说是每个人的目的，也就自然成为了他的目的。
在丧失了疲倦的世界里，少年朝着月亮的方向无休止地走。他捡到两柄断刀，学会骷髅的诗句；他翻过数不清的山，涉过数不清的河。他路过始终下雨的废墟，到达世界的尽头。
天边的弯月和无数的星星在那儿变成了一幅画，绘在一望无尽的高墙上。高墙的后面是一座金色的花园，里面睡着头发和花颜色相同的男人。
在黑发少年纵身跳下城墙的那刻，男人睁开眼睛。少年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他伸出手，拦腰接住少年。
“我等一位客人等了四百年。现在，我拥有的一切都属于你。”
“我只要死亡。”少年说。
“死亡。”男人叹气，“真可惜，现在他暂时不归我管。”
“外面的人不这样说。”
“他们都错了。”
“我是一个被放逐的神灵，失去了我本来的神力。我一直在等待一位客人。第一个一百年，我发誓给他死亡。第二个一百年，我发誓实现他的三个愿望。第三个一百年，我发誓给他世界上最缱绻的爱情。第四个一百年，我发誓给他我的一切。你恰恰是此刻前来的。我绝不会违背我的诺言。”
“天方夜谭。”少年极其冷淡。
“什么？”男人则饶有兴致。
他不该知道的，然而他知道。在男人的注视下，少年控制不住地开口：“大陆上一个古国的神话故事。你在模仿那个所罗门王的囚徒。瓶子里的魔鬼。”
“如果我是？你会效仿那个聪明的渔夫？”
“那个渔夫不想要死亡。”
“好吧，我骗不了你。”金色头发的神灵耸耸肩膀，“我们还有一个选择。让我和宰相的女儿一样，给你讲一讲故事。等我讲过所有的故事，等你爱上我，我就给你死亡。让我们倒着回去，回到最初。”
少年没有别的选择。金发的神便开始讲他的故事。
「最古的神」
从前，大陆上只居住神灵，最古老的神灵。他们身体里都寄宿着原始的力量，于是个个儿拥有极端的性格。他们很容易愤怒，又野心勃勃。每一位神灵都想证明自己是最强大的，所以他们发动了战争。
首先，一些神灵联合起来，将虚弱的长兄推下了王座。
众神的长兄流干了血，血里走出了弱小的人类。神奴役这些人类，在各自的领地内养精蓄锐。他们度过了和平的四千年。
第四千零一年，火之神率先撕毁了平分天下的盟约。他和弟弟金神用长兄的骨骼锻造出弑神的武器。其他神明不想坐以待毙。诸神的战争再次爆发。
战争中，人类和亚神赢得了机会。亚神是古神和人类的孩子。他们不像古神一样暴躁，却远比古神狡猾。最后，亚神把古神们杀死，占领了世界。
古神发誓说，他们终将回来。
这场战争叫做神陨战争。
「神王与妻子」
在神陨战争后九百九十九年，出现了一位神王。他出生在崇高的新神家族，拥有纯粹的神明血脉。他英俊多情，爱上了一位貌美聪颖的巫女。他们二位的结合，一度被传为佳话。
好景不长，神王的寿命近乎于无限，巫女却在生下神明的儿子后日益衰弱。她首先失去了嗅觉，接着又失去了听觉。神王四处寻找治愈巫女的灵药。然而，使人耗竭的力量恢复，是只有远古的神才能使用的魔法。神王无奈地回到家中，像亲族宣布，自己的心已经破碎，将和深爱的妻子一道死去。
某日，神王安排后事时，听到家里的狗在一起谈话。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既然是一位神，自然拥有听懂动物语言的能力。家里最老的狗首先说：啊，不知道神王和妻子一同死去后，我们应该怎么办。另一只德高望重的黄狗跟着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如果它是神王，它绝不会干这样傻的事情。他有无穷的寿命，以后仍然能遇到美丽的女人。他还有一个和他一样强大美丽的儿子。如果它是神王，它就亲手杀死他的妻子，结束她的痛苦，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神王觉得很有道理，自己这么傻，岂不是连狗都不如吗。于是神王亲手杀死了自己接近失明的妻子，并为她安排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在葬礼上，神王命令一万多白玫瑰为所爱开放。家里的神明们见神王想通了，都非常高兴，纷纷唱起了赞扬的歌谣。
「风与光的君主」
在那场葬礼上，神王的儿子闯了进来，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玫瑰花。神王狠狠教训了他。
一百年以后，神王的儿子长大成人。他有太阳吻过的头发，天空赐福的眼睛。他控制所有的风，掌握诸世的光。他的真名是风与光的君主。
他已强大，就去找父亲和家族报杀母之仇。他先想到的是家里的狗。但是，当他就要杀死最老的狗时，神王阻止了他。神王对他辩解道：他杀死妻子，是为了亲手终结她的痛苦。这片大陆已然没有治愈她疾病的丹药，不过还有使她起死回生的法术。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存在灼热的死者之国。打败那里的守门人，就可以让神的王后重返人间。
据说，那位守门人出生就有百神的力量，曾经将古老的死神送回死者的地方。因而，他沐浴过死神的血，获得了不逊于死神的能力。
讲着讲着，神王失声痛哭。他的力量不足以战胜那守门人，但好在自己的儿子如此强大，说不定可以试试。
这位神的王子，我们就叫他恺撒。他决定先去寻回母亲，再来同父亲算账，便出发到了极东的国家。
「恺撒与死神」
死者之国就在太阳巢穴的下方。
太阳其实是一群无穷燃烧的金鸟。他们的火焰把死者之国烧成了炎热的地狱。
住在那里的死神，除了拥有夜晚一般的黑发，和恺撒想象中完全不同。
大抵是因为一直望着金鸟的光辉，年轻的死神有一双璀璨的金瞳。也许是因为长久居住在金鸟的身边，英俊的死神有操纵火焰的能力。
恺撒从来不讨厌长得好看的人。何况死神长得比他生来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于是神的王子好声好气地同死神说话，希望他能把母亲从死者之国放出来。
死神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并告诉他，要和亡灵团聚，只有变成亡灵。
岂有此理。神的王子受到了侮辱。他拔出了名字意为独裁官的刀，向死神宣战。
死神也用刀。他们打了七天七夜。在此过程中，太阳们受到了惊吓，躲在巢穴里不敢出来。大地陷入了一片黑暗。诸神赶来劝架，但这两位太过强大，像是生为彼此的半身，不容其他神插手。
最后两个神明都累了，就停下来休息。这时，恺撒终于发现父亲欺骗了自己。英俊的死神没有让亡者复生的能力。事实上，死神的父亲也被永久地关闭在了死者之国。死神为此悔恨了一百年。
“你很不错。”恺撒说，“从此我们是朋友了。”
英俊的死神，因为住在东方，也有东方人的名字。他叫楚子航。
「两个好朋友」
恺撒和楚子航虽为神祇，可不需亲自操纵世界的规律。
世界上从未有哪位神需要日夜不息地维持大陆的运作。
那么，神都干些什么呢？
恺撒认为，楚子航一直在炎热的地方生活，实在太过枯燥，就提议和楚子航一起去冒险。楚子航没有马上同意。他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无聊。
但恺撒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在又一个一百年后，楚子航终于不胜其扰，答应自己这位聒噪的朋友，去从事神的本职工作，也即是创造这片大陆上不朽的神话，恒久的诗篇。
至此，故事的两位主人翁扮演凡人，降到了世间。
距离古神灭亡已有数千年，人类在地上建起了王国。两位神灵觐见了一位国王，许诺解决他的任何烦恼。
这位国王果然有一个烦恼。在他的国里有一头野兽，每年都要吃掉一位美丽的公主，夺走许多的粮食。国王请我们的主人公去杀死那只野兽。
恺撒欣然前去寻找野兽。然而，野兽已经知道神的降临，躲了起来。直到楚子航扮成一位公主，才诱出了这只野兽。他用烈焰将野兽烧死，像迎接老友一样，将他送进了死的国。
国王闻言，大喜过望，送给他们很多礼物。恺撒没有接受，和他的朋友上了路。
他们在凡间旅行，为很多人解决烦恼。吟游诗人写起他们的歌。吟游诗人的子孙又将之变成史诗。每一首诗里都说，他们是至亲好友，彼此的半身，永远在一起，永不会背叛。
很久很久后的一天，他们去到又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国王唯一的烦恼，是自己的女儿没有合适的夫君。
国王的女儿是一位有魔法的公主，长得和恺撒的母亲有些相似。她一见到恺撒就对他说，自己会一百七十八种魔法，已经察觉他不是凡人，她愿意跟随他。恺撒因为她的长相，感到很亲切，并没有拒绝。
国王当即不忧愁了，盛宴款待了恺撒和楚子航，让他们住进宫殿，还送给楚子航十二个女奴。毕竟，他很抱歉他没有第二个女儿了。
夜里，公主潜入恺撒的房间，钻进他的被子，令这位神的王子大惊失色。他衣衫不整地跑到自己朋友的住处。
他的朋友正在花园的水池中沐浴。
他淋湿的黑发贴着洁白的脖颈落在肩上。乳白色的月光从云中漏下，穿过大理石的柱子，在他身上留下斑斓的影子。听见声音，楚子航回头，金瞳在冷光中像一盏蜜酒。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世间有轮回。”
“你从来没有问过。”
“如果我问，你什么都会告诉我吗？”
“视情况而定。”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这是美妙绝伦的一夜。整晚，恺撒饮啜金酒，心醉神迷。池中的月亮反复被二人搅碎。翌日，恺撒问楚子航，觉得他怎么样。
“你比一千个太阳更加明亮。”楚子航说。
「众神的幼弟」
神灵的寿命漫长。恺撒和楚子航幸福地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千年。这没什么好讲的。
他们仍然在地上冒险。因为天上的诸神希望他们和另外两位高贵的神女结合，生下新的神灵。可他们目前还没有离开彼此另寻新欢的欲望。所以他们远离诸神。
在这次冒险里，他们遇到了古神中最年少的一位。
他具有神格，却近乎凡人，甚至不会用什么魔法。恺撒和楚子航决定隐瞒他的身世，将他带上。
他们在樱花盛开的地方，被两位王子和一位公主招待了。公主一见到年少的古神，就掩面逃跑。她的兄弟说她害羞。
公主生的美丽极了，唯一的缺点是不能说话。她衷心爱慕年少的古神，恺撒和楚子航就决定促成一段好事。
但在艰难地做媒过程中，两人头一回发生了分歧。他们发现公主是凶神的后裔，终有一日会觉醒成凶恶的神灵。古神和凶神的结合，将给世界带来灾难。死神不希望看到那一切发生，恺撒却觉得他想的太远也太悲观了。他们睡了一觉，醒来后心绪都平静了很多。楚子航不愿更改他的预言，但没有再提。
结果死神的预言成真了，天上的神明预感到这次结合，特地下来阻止。他们试图杀死凶神和古神。公主为了保护年幼的古神，死在了诸神的剑刃之下。她是被神灵所诅咒的，不能再存在于任何地方，连楚子航也感觉不到她的魂魄。
年轻的古神为此愤怒。原来，他是混沌中诞生的第一位神灵，又是混沌中诞生的最后一位神灵。他是秩序的化身，心中则住着混沌。当混沌的神格占领他的心神，他便化为怪物，来毁灭这个世界。
新神敌不过暴怒的古神之长。
他怀中抱着公主，眼中流着鲜血，仅剩的恻隐之心留给陪他走到此处的两位朋友。
「神寂」
恺撒决心战斗。他不愿意看到他当作弟弟对待的人发狂，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尽心维护的世界受到损害。死神陪他一起。
要知，连地上的凡人都传唱他们永不分离。
他们是新神中最强的。其他诸神陨落后，他两仍然屹立不倒。可是，即使是集合他们两人的力量，离最古老的混沌还差了一点。
忽然之间，楚子航想到，自己是死者国度的守门人。
万事万物都有背面，万神与世界的背面都是消亡。换言之，如果消亡本身也消亡，万事万物亦会留在此刻。想通这一点的死神拿起了自己的长刀。
那是天地间第一点雨水化成的长刀。是古神用来弑神的神器之一。死神用他杀死了自己。
那一刻，时间停止了流动，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自己的真名。重伤将死的恺撒陷入沉眠。秩序和混沌同时回到了地上。众神中最长者和最幼者彼此封印。
但是死神尚未拯救众生。
他本也只是为了救自己的爱人。
神的生命太过漫长，神的故事也就无穷无尽。在永夜之下，故事一直在继续。
骤然，黑发的少年意识到，并不是金发的神在为他讲故事。而是这里所有的花在同他讲故事。那些花讲完故事，就褪去颜色，枯萎在地。
时间早已开始流逝，大地下传来嘻嘻索索的声音，像一千只蜈蚣在爬，像无数的种子在发芽。一直飘荡在大地上的腐朽气息随着吹起的微风慢慢消散。风又带来远方无数灰塔崩毁的声音，仿佛春日雨前的雷鸣。
雨下过，又停了。太阳落下去，再次升起来。在金发神灵青空一般的眸中，少年看到自己燃烧的金瞳。那是因为长久注视太阳而燃烧的眼睛。
他开口：“我从没说过你比一千个太阳更加明亮。”
“亲爱的，故事总是夸张的。”
“但我想过。”
“我知道。”他得意极了。
金发的神向来言出必践。他讲了一千零一个故事，于是四个一百年的承诺同时都被给予了。
少年爱上了他，一切都倒流回去，回到最初。
而死神取回他的神格，众生又开始向前行走。
恺撒身上的伤口迸裂，鲜血向外涌出。楚子航清楚地知道，再过一小会，他就会死去。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恺撒捂着自己的伤口，“这可不像你。你曾拒绝带走自己的父亲，曾拒绝我带走我的母亲，曾试图阻止路明非和绘梨衣在一起。还是，我应该惊喜你为我破例？”
“我这个人也不是那么靠得住的。”他说，“我也曾试图把那位公主敲昏，把你抢走。”
“幸好我自己去找你了。”
“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楚子航从背后拔出了捡到的断刀。在神寂那日折断的狄克推多和村雨。他把狄克推多放进恺撒手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死神的。”
——他将过去的死神送回死者的国，从此成为了新的死神。
“我不会杀死你。”
“好，我们一起死。”
没有给恺撒任何反应的时间，楚子航握着恺撒的手把狄克推多捅进自己的心脏，同时把村雨送进恺撒的心脏。
在混沌和秩序同时存在的这片大陆上，在混沌和秩序正重新修饰彼此的这个地方。一千零一个故事讲完，神灵一同死亡，神灵一同重生。
这就是最后的故事了：他们再次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END——
写后：
开始写的时候，朋友跟我港，你从来没写过童话paro诶。
我心想：你可能是快乐的太早。我就算写童话也肯定不会是你想象中的那种童话。
天方夜谭和童话真是不沾边。这个书，有趣是有趣，还挺毁三观的。不是特别推荐。
突然想写个天方夜谭，八心八箭的致郁系列就在这个HE宣告失败。嗨呀，好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