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骨不可立身。

遥似星辰19#20

「Chpater.19」

她行色匆匆,越过六个机甲库,来到了最后一扇机甲仓门的前面。她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不想让事情发展到一个不可挽回的境地。

她刷了虹膜,红色的密码锁上弹出司空青三个字以后变成了象征通行的绿色。

这是检修人员使用的小路,逼仄闷热,通常没有人愿意使用,也没有必要经常使用。

她踏上了生锈的楼梯。铁质的楼梯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在深井一样的空间里回荡。

她还记得很早以前这楼梯上有很多人,每一层的侧门都打开。技术人员侧着身子在楼梯上来往,对每一个零件做着一丝不苟的检查。

沈凌喜欢走这条路,慢慢爬到舰桥上。他说,走在这条路上,才能切实地感觉到自己背负着很多人的希冀。

她慢慢地走在无人的楼梯上。

司空青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桑绿和莫问会到这里来。桑绿最终还是会冒险,带着莫问打开神临的驾驶舱。桑绿对神临的理解是可怕的,没有接线人员她一样能开启通感装置。她必须敢在他们前面。

她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终于爬到了神临的舰桥上。汗珠从她的额上低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轻响,如同落雨。她说,“老朋友,你还好么。”

威严的巨人闭着双眼,没有理会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想不起那个晚上为什么会在神临的舰桥上遇到沈凌了,毕竟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人的记忆里有着可悲的极限。

那个晚上,沈凌说,等我死了,桑绿就托付给你。

说司空青不生气是不可能的。谁被一心一意对待的好友用枪顶着腰当人质都不会不生气的,可一想到沈凌说的那句话,司空青就无法再继续生气。

她忽然迷茫了。

她注视着神临,心想,阻止了桑绿,然后呢?

然后就让桑绿一个人驾驶这台机甲么,让她最终疲倦地死在人类生存的战场上,做人类幸福的牺牲者么。

她很清楚,桑绿现在的身体已经受不了一个人驾驶机甲了。

有那么一个有名的选择题。在进入军队的面试上,司空青也曾经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你拥有一列只有你一个人的高速行使的火车的控制权,现在前面有一条岔路。左边是火车正在开往的地方,上面被绑着五个无辜的人。而右边那条岔路上,也绑着一个无辜的人。

你会扳动操纵杆,把火车开向右边么。

司空青说我会。

监考官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如果那一个人是你的亲人呢。

她说,我的父母已经牺牲在了和怪兽的斗争之中。我想我的答案显而易见了。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是让你背负杀人的罪,会让你毕生都活在道德的谴责之中。

不管怎么做都会背负道德的谴责,除非我有办法让那辆火车停下来。既然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阻止无辜者的死,那么我只能尽我所能保全多数人的利益。

考官站起身,和司空青握手,说恭喜你通过了我们的面试。

后来,司空青问过沈凌是怎样回答这一个问题的。沈凌告诉她,他说的是他会让那火车停下来。他笑着说,如果是他,就一定会想办法让那辆火车停下来,没有别的选择。

——可设定是火车停不下来。

——总有办法让火车停下来。实在不行,就让这辆列车脱轨吧,用我一个人去救那六个人。

司空青想,也许沈凌所托非人。她和其他人一样,让桑绿一个人操纵着机甲战斗。她照顾桑绿,心忧桑绿的身体,却从来没有阻止过桑绿战斗下去。从一开始她就是这么选择的,把桑绿作为人类的祭品。

桑绿恐怕知道的更多、更清楚。她喜欢的那些失落的文明。在古早的纪年,人类文明无一例外地无法克服献祭这一恶习。他们为了平息暴虐的自然之神的愤怒,将挑选好的人杀死。他们剖出祭品的心脏,放尽祭品的血液。从此祭品的离了人间的污浊和罪恶,成为神面前纯白的羔羊。

他们——智能发达的现代人,鄙视这一习俗。可是他们从未摒弃过。

她也没什么不同,她从没有考虑过桑绿的幸福。

她转身,大步离开了神临的舰桥,好像她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她仿佛还能看见沈凌倚在舰桥的护栏上,手里有一星烟火。雾蒙蒙的白烟后他用不真切的眼神望着神临,戏谑地笑了,“阿青啊,搞不好我和桑绿是那些报纸评论家最喜欢写的时代的悲剧哟。”

——呵,时代的悲剧怎么轮也轮不到你。

很多年前的司空青这样说。

「Chapter.20」

他们爬了一段很长的楼梯,终于溜到了神临的舰桥上。幸亏莫问曾经在隔离墙那干过,否则他真得没法保证他不会死在楼梯上。

深黑色的机甲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可莫问感觉他是活着的。这人类最高的科技制品,机甲中的神王,正在审视着他的灵魂。

桑绿停住了。

“怎么了?”

“没什么。”桑绿摇摇头,“阿青居然没有在这里等我。我以为她会在这等我的。”

“看起来你很希望被抓现行……”

他两绕着神临的头走,来到了驾驶舱的门口。桑绿拉下了什么闸,驾驶舱就在他两个面前打开了。

“我们真得行么?不需要接线员?”莫问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下驾驶舱的内部。

“到陆地上找一个设备这样齐全的指挥部很难。神临被设计出来的时候考虑了这一点,所以只需要两个驾驶者都在就能启动通感。”桑绿解释道,“但是必须通感后的标准达到神临的标准,才能真正启动神临。”

“哦。”莫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按照桑绿的指示站到了神经连接器上,把头盔从上面拉下扣上。

桑绿也扣好自己的头盔,她深呼吸了一次,又看了一眼莫问,然后开口,“早安,神临。”

那一刹那,莫问听见了心跳。周围变得更黑,但很快,无数的光点自遥远的地方闪现,仿佛是浩瀚星海,无垠宇宙。

风吹了起来,那些光点化作成排的车灯,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他仍然处在神临之中,只是另一半驾驶舱已经损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天上有一颗孤独闪烁的星星。

——我能把她托付给你么。

有谁在说话,莫问辨不清声音来自哪个方向。他一转头,却是站在某处舰桥之上。沈凌倚着他对面的护栏,正在抽烟。司空青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脸埋没在阴影之中。

“等我死了,桑绿就托付给你。”沈凌吐出一口烟。这里的沈凌和莫问在所有记忆里看到的沈凌都不一样。他觉得,沈凌是不该抽烟的。

“不如你好好活着,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司空青还不像现在那样可以把感情藏得很好,她的声音发抖。

“你觉得那可能么?”沈凌一笑。

“可是我喜欢你,你死以后我马上就把桑绿害死给你陪葬。”

沈凌又点燃一根烟,“你要是喜欢我,就不会说这话。阿青,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交代。”

“你想让我做什么。”

“很快。”沈凌望着他身后巨大的机甲,他笑意未泯的年轻的脸孔在烟障之后竟显出一丝沧桑,“很快我们就会收复陆地。到了那时,你就把阿绿以前的所有记忆全都消除。”

“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司空青上前一步,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你想过这对阿绿有多残忍么。”

“如果不这样做才是真的残忍。”

“我还有事,先走了。”司空青急匆匆地从舰桥上走过……

画面消失了,却仍旧是沈凌和司空青两个人。他们坐在营帐外的某片高地上,餐盒里是一堆难以下咽的深海鱼类和干面包。

“阿绿呢?”司空青就着海带咬了一口面包。

“还在睡。”

“身体不舒服么。”

“脑损的征兆,”沈凌突然说,教科书一般,“首先,嗜睡。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那块干巴巴的黑色的勉强可以称之为面包的玩意,唾弃地扔进了餐盒,“厌食。继续发展下去则为呕吐恶心,眼前黑影,脾气暴躁……”

“你别担心。神临的辐射没有那么强烈。”司空青蹙起了眉头,说着连她自己也不信的话。

“下次切断阿绿那边的痛觉传输线,阿青。”

“绝不可能,双倍的疼痛会刺激你的神经元,加速脑损。而且,你这么做,通感时阿绿都会知道,根本没差别。”

“神临的通感不一样。我们太默契了,会省略记忆交换这个环节。”沈凌抬起头,注视司空青的眼睛——他仔细看人时有种叫人信服的力量,“我不是在请求你,我是在要求你,阿青。阿绿不该成为神临驾驶员的,我要她活得很长。”

画面又变了。

桑绿侧坐在沈凌的自行车后座,长发如同旗帜在空中飘舞。沈凌似乎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她直笑。她明快的笑声散落在空气中,扰乱了一地的树影。

他们回到家,沈凌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袋速冻培根。桑绿见怪不怪,接过来就进了厨房。沈凌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也悄悄溜进了厨房。

他从后边抱住桑绿,把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坏心眼地吹她鬓边一束乱发。

桑绿佯装生气,轻轻用手肘顶沈凌的腰要把他推开。可最后,她还是任由他八爪鱼似的黏在她身上。

有好一会儿,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被抱着和抱着。

终于,桑绿切下一片煎好的培根,用筷子夹着喂给沈凌。沈凌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上唇,然后凑上前去吻住了桑绿。

饭后,桑绿写了一会儿作业,就去和沈凌打游戏——她和莫问打过的那一款。

十点,他们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桑绿枕着沈凌的胳膊,闭着眼睛,“凌。”

“我在。”

“你有阳光的味道,好像回到了地上。”

“嗯。”

“凌。你睡不着么。”

“有点。”

“我念诗给你听吧。”阴影落在桑绿的眼上,好似乌鸦的翼,“我长久地凝望着落日倾泻的忧郁金流。我会是一个弃儿,被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或是一位赶车的小马夫,额头碰到苍天。小路崎岖,山岗覆盖着灌木。空气凝固。飞鸟与清泉远在天边!再往前走,想必就到了世界尽头……”

念着念着,桑绿便睡着了,沈凌默默地端详着她的睡颜。无声地笑了,“我们会回到地面上的,阿绿。我们还要在那里盖有木地板的房子。”

他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碰在一起。

一切都消失了,有个人自虚空中缓缓走来。他微笑着,那么随意,却像一把绝世的快刀,锐气所向披靡。

沈凌。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形容。只要这两个字,就已经是无上精彩。

“你还活着。”莫问说。

“我已经死了。”沈凌冲他点头,“这这是保存在神临之中的我的数据。”

“阴魂不散。”

“可以这么说,有我在你不可能和阿绿通感。至于我,”他语笑晏晏,“只要你愿意好好对她。”

“我会好好对她的。但绝不是作为你的替代——我也成不了你的替代。今天站在这的桑绿已经不是被你护着的那个了。她已经足以和你比肩……”莫问耸耸肩,“正是你让她变成了今天的桑绿。”

“我最不想看到的桑绿。”

莫问发觉自己脚下变作一层木质地板。他抬起头,正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他不曾见过的真正的日光从那扇窗户里照进来,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

有两个小孩坐在前面看动画啃西瓜。女孩子鼓着嘴指着电视上一个金发帅哥含混不清地说,“我长大了要找一个和他一样厉害的男朋友。”

“那怎么行。”男孩说,“我将来一定会比他厉害啊。”

他看见桑绿出现在他的身边,满眼都是将堕未堕的泪水。

他握住了桑绿的手。

而黑暗之中,高大的神临,时隔十三年,终于又一次睁开了他的眼睛。

——这一次没有掌声,没有鲜花,没有欢呼。

——在这个厄运肆虐的世界上,他们能抓住的只有彼此,仅剩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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