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骨不可立身。

血系列其一·末日黎明

《末日黎明》 

我要爱,或是死。 

Chapter.1 Lilian① 

丽莲猛然睁开眼睛,却只看见自己窄小棺木的粗糙顶盖,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死亡才有这样的寂静。她感到一阵孤独。其实以她作为血族的年龄和能力,她早就可以睡到大床上了,可是那只会让她在午夜醒来时更加孤独罢了。

她又做梦了,梦见了三百年前的往事。那时她还未继承阿斯翠达②这个属于血族北境亲王的姓氏,没有爵位,没有天赋能力,只是名叫莉莉安的血族弱鸡,是她地位高贵的父亲诸多儿女中的一员。最卑微的那一个。 

那一天,当时的阿斯翠达亲王派遣侍女把她早早叫醒。她们推着懵懂的她穿上光划闪烁的金色礼服,又把她银色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把她领到城堡最顶层她从没有进入过的大厅前。之后,女侍离开了,留下她孤零零站在巨大的雕着鹰与狼的门前。她听见门另一边传来的悠扬舞曲。因为隔了一扇厚重的门的关系,那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个充斥着衣香鬓影的世界,她甚至能闻到音乐里的香水味

突然,大门毫无征兆地在她面前打开了。她得以窥见门里的情形:形貌魅惑的男女穿着得体的暗色调礼服,或优雅地端着酒杯摇着扇子低语,或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对她的到来不以为意的样子。可她能意识到,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所有人——不能称之为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集中了过来,这目光似乎有压力,让她觉得自己十分得不合时宜。

她迟疑着,终于迈开步子,缓缓踏入。那是嬷嬷教导过的步伐,好像就为了这样地场合。目光的压力也随她动了起来。一双双眼睛,是宝石似的深蓝色或紫色。然而莉莉安知道,在那伪装的色彩之下,它们都是血液的红——魔鬼的红瞳。里面藏着感情绝不是尊重,而是轻蔑与嘲讽。

她终于不再觉得自己不合时宜了,她确定自己不合时宜。她是一只飞进群魔盛宴的鸽子,随时会被撕碎。

大厅里演奏的钢琴曲忽的转了一个调,突兀地变得激昂高亢。在她走到舞池边缘的时候戛然而止在高潮。跳舞的血族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露出了通道尽头处的钢琴于钢琴前的银发男人。男人是个战士,身披黑色铠甲、背着双手大剑。难以想象刚刚的乐曲是出于他手。

她有些想笑,因为这男人——她的父亲——看起来和她是一边的,至少他和她一样的不合时宜。

男人像是了然了她的心思,替她笑了出来。他从容地走过那条人群间的宽阔通道,挽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去到舞池中心。但他并不是要和她跳舞,她听见她用属于血族高贵亲王的威严低沉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女儿,今夜是她的三百岁生日,也是她的命运之日。” 

原来是她的命运之日,她想。听起来就知这一日的重要,但她不关心自己这样弱小的血族的命运——不管是成为奴隶还是被流放,似乎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她想她已经做了三百年的血族,可她仍记得太阳如何升起,记得金芒如何似万道长剑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在饱受先天性疾病折磨的、作为人类的日子里,她最期待的就是太阳升起、新的一日到来。

连父亲威严的声音都遥远飘忽起来:“她是我最纯正的血裔,要继承我的所有力量。今天,她将获得新的生命和新的名字。” 

父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我们将要叫她丽莲·阿斯翠达。终章魔女丽莲·阿斯翠达。她将会是颠覆一个时代的人,我能看见!” 

丽莲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反复地梦见这一段往事,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是她漫长一生的转折点。在那之前,她的父亲只手遮天,把她当成公主,教她知识和礼仪;而在那之后,她获得了“新的生命和新的名字”,开始学习如何充分地利用这一副强韧的躯体和寄宿在她体内的魔法。那一天的一百年后,她的父亲死于血族内战,而她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他的爵位和荣誉。 

她猜那个男人是爱她的,他本打算让她做一辈子天真快乐的“公主”,却预知了自己不可逃避的终焉之日,所以用为数不多的日子让她强大起来,他给不了她活着的一切,却能赋予她死后的所有。 

正是死后的所有。她自己也越来越不能确定那一日,她到底是获得了新的生命,还是死去了。 

“殿下,原来你已经醒了。”棺盖被掀开的声音打断了丽莲的思路,她的使女桑丽雅的脸出现在棺木上方,“柏丽兰图要塞传来密报,南边那群人派了一小队人马北上到圣约克郡了。” 

“圣约克郡?!”丽莲猛地站起来,“斥候已经不中用到这种地步了么?圣约克郡决不能被占领,圣约克郡距离柏丽兰图只有三千码③!我想索恩伯爵还在城堡里?我们的盟友能够抵挡一阵?” 

圣约克郡是人类七圣堂之一的光圣堂所在地。失去光圣堂,使人类成为战士的“神之契约”将无法被达成,人类的力量将大大被削弱。届时,仅凭北境血族的实力,将无法抵挡其他六位亲王及其眷属,尤其是七亲王之一的兰开斯特亲王目下正凭“使魔”的天赋在南方耀武扬威。

在她第一次使用天赋的时刻,她还不够强大。没能把其他六位亲王彻底杀死。

“也只是一阵罢了,而且您决不能派索恩伯爵前去送死。据消息,有一位公爵级别的强者在那支七人队里。即使是达成了神之契约的人类也鲜少能和公爵级别对抗。”桑丽雅低头禀告。

丽莲听出她语气里的担忧和犹豫,于是她一边换上便于行动的紧身衣套上铠甲,一边说:“我决定亲自去一趟。以及,桑丽雅,你在犹豫些什么?” 

“殿下,我只是不知道您为什么要站在人类这边迫使您的同胞停止对人类的侵略。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类弱小,所以要群居,所以注定成为食物。血族强大,更能驱使魔物,所以注定是捕食者。何况血族也不是没有因为自身力量弱小而被人类杀死的。”桑丽雅毕恭毕敬,“您是强大的亲王殿下,更是立于巅峰之人……” 

“桑丽雅,我想我也不理解,只是我心头有这样一个声音驱使我这样去做,我必须去做。”莉莉安别好长剑,跳到了城堡的窗台上,满月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斜铺到大理石地面上,挺拔修长,“但是大概……我也不是那么清楚。”

说着,她微微一笑,把身后桑丽雅“祝殿下一切顺利”的声音抛下,走进了房间外幽深的走廊。对于血族而言,火焰和阳光一样是不吉之物,所以那条狭长的走廊里并没有任何一丝亮光。两人高的黑色巨甲列在走廊两侧,在漆黑中瞪着它们空荡荡的眼睛。

她说谎了。

注①:Lilian,译为上帝的誓约。 

②:Astrida:阿斯翠达,译为神赐的力量;星星。在本文中,阿斯翠达是血族七位旧亲王姓氏中仅存的一个。在本文开始前两百年,血族旧七亲王全数死于内战。也是血族混乱的开头。 

③:大约2.5km。

Chapter.2 Hugh·Schniewin

浓稠的深黑色血液顺着银亮的刀锋滴滴淌落,撞击石头路面时发出几不可闻的“啪”声。这声音在听觉数倍于常人的修·斯尼汶耳朵里却极其清晰,宛如平静的深潭被投下石子,又宛如平坦的镜面蓦然碎裂。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再过不久这些血液就会结成黑色的冰霜。 

两百年来,由于人类信仰的衰退和血族数量的增加,血族越来越疯狂地袭击人类吸取他们的鲜血。终于,在四十五年前,公元1400年,忍无可忍的人类在圣座的号召下发起了对血族的战争。

战争初期,血族占了绝对的上风,人类节节败退。虽然血族数量稀少,可血族的肉体力量远强于人类,还拥有撒旦赋予的夜之天赋。然而之后,一个牧师偶然发现了铭刻在人类心上的“神之契约”,只要面对死亡就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念诵出这契约的内容,将灵魂永远地献给神祗,获得神赐的强大力量。并且如果血族吸取获得神的力量的人的血,便会浑身疼痛,如被地狱的烈火焚烧。 

于是,数以万计的人前往七圣堂之一的光圣堂,不惧死亡以求获得契约的力量。在许多牺牲之后,人类终于得到了千名“神的勇士”,开始在不同的战场进行反击。 

修·斯尼汶听说,与那同时,血族内部产生了矛盾。一部分血族厌倦了无止境地杀戮和颓败的盛宴生活,转而支持人类主张停战。另一部分血族则变本加厉,认为利用永恒的生命不断享乐才是地狱的真理。不久,血族就分为了“北境”和“南疆”两派。“北境”的亲王向人类抛出了结盟的橄榄枝。

人类一开始对血族的分裂抱有怀疑,毕竟在人类的印象中,血族一直是堕落与邪恶的象征。不过一番挣扎后,人类还是同意与“北境”合作,共同对“南疆”展开反击。 

其实现在想这些对他来说不合时宜。

他刚刚杀死了四名妄图接近光圣堂的血族。他们力量不俗,他虽然杀死了四个,然而自己也被剩下的一只女吸血鬼用细剑刺穿了大腿与肩膀。在与血族的争夺中受伤不是什么好事,血族对血的气味太敏感了。现下,无论他如何躲藏,她们都会循着血的气息找到他。 

半对三,修在心里乐观地对自己说,还不算太坏,至少现在他还没死。 

他因明天受邀去弗洛斯基伯爵家的晚宴而鼓舞,届时他会看见弗洛斯基的小女儿,那是一个五官不精致却漂亮的少女,他的兄弟无一不把那少女作为梦中情人。不过他不热衷于像他们那般狂热地表达“爱慕”。他小心翼翼地喜欢着她,把她作为一件珍宝藏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他会等在她的马车经过的街道上,默默注视那少女好奇地挑开帘幕望着外面的世界“嗤嗤”笑。他不敢告诉别人他喜欢她,他的妹妹维亚曾经怂恿过他克服怯懦,她说:“哥哥总是不坦率呢,这样是不行的。”可她最终失败了。 

在他心里,他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守卫圣约克的普通人,虽然在他们那中人中他拥有极高的声誉,可他不敢觉得自己配得上她。在他的心目中,那少女是属于清晨阳光的,亦永远属于清晨眼光,不该知道这黑夜里奔行的怪物和流淌的鲜血。 

我是为她而战的,为了保卫她的阳光。有时候他这样对自己说,便似乎获得了握紧手中刀,面对全世界的勇气。 

他出神得太厉害了,阴影在一瞬间笼罩了他。修一惊抬头,已经来不及了,血族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红瞳在夜幕里发出浑浊的亮光,嗜血的野兽凶光毕露。光圣堂的钟声突然敲响,栖息在钟楼石像上的乌鸦纷纷飞起在丝绒似的苍穹下盘旋嘶叫。这一切是这样突如其来,如同那女人对他展露的那个抓到猎物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Chapter.3 Sangliya

桑丽雅默默地站在地下室边上看两个人使出浑身解数攻击对方——也许只有一个人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她眼中,她服侍了一百多年的亲王殿下只是轻灵地在对方的刀影里闪避,不时挥剑挡格。这并不影响她把她殿下的对手当做令人崇敬的强者。她听说过,丽莲·阿斯翠达殿下在两百年前才觉醒了自己的天赋能力,在那之前,她苦修剑术。一位只有十七岁的少年能把用了三百年剑的人逼到挥剑招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更遑论这是一位一个月前才变成血族眷属的少年了。

她犹然记得,一个月前她的殿下背着这位少年脚步踉跄地进入古堡,在看到桑丽雅的那一刹就再也支持不住,摔倒在地昏死过去。是她把他们分别安置到两具棺木里。她马上发现少年佩戴着属于“神之勇士”的荆棘十字徽章,心脏上被刺了一剑。不难猜到这曾是一名血猎,受了致命伤。

丽莲·阿斯翠达殿下为什么忍受着全身火灼的剧痛吸了他的血把他变成了血族的一员?因为突发了被她自己称之为“恶毒”的善心?

此前,丽莲·阿思翠达殿下从未将人类转变成眷属。

“永生太过残忍了。桑丽雅。”某一次,她为奄奄一息的人类合上眼帘,“何必剥夺他为人的幸福?就让他到上帝那里去吧。”

这会,场中胜负已分,丽莲瞅准一个空隙猛刺一剑指住了少年的心脏。随后她笑眯眯地收起剑,丝毫没有亲王的仪态,大大咧咧地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修,你很强。” 

修表现得很僵硬。他显然并不习惯丽莲的动作。他退了一步:“我觉得还是太慢了,而且我也没有打赢你。”

丽莲碧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望的暗红。桑丽雅是个聪明的女仆,连忙迎上去,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丽莲:“亲爱的殿下,您要注意您脖子上的伤口。”

她又转身将另一条毛巾递给修,少年因听见桑丽雅提及丽莲脖子上的伤口,露出了些微懊恼的神色,他对桑丽雅说了一声谢谢,便转过头去看着丽莲:“伤口还没好么?对不起。” 

“没关系。” 

“殿下不可贸然。那似乎是阳光灼伤的,虽然是否是光之天赋还有待商榷——从来没有血族能驾驭光这种存在。但假设就是光之天赋,试问殿下这样古老纯正的血族能忍受一点点阳光么?”

“他是我的血裔。没什么不可能的。”丽莲淡然地抚摸了一下脖子上的伤痕。她最近没有饮血,所以伤痕是苍白的,“我已经决定让他姓莱特。” 

“抱歉。”修说道,“我没有想到。”

“为什么要道歉?”丽莲望着他,“我已经活了六百年,仍然没有避开你的攻击,是我自己的问题。何况,是我擅自将你变成血族,这道伤口算是你我扯平。”

 “但是姓氏是怎么回事?” 

“莉莉安可不希望你当她的儿子,以天赋为姓又是血族的传统。”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位披着黑色披风的人越过桑丽雅走向了丽莲和修。他叫丽莲作莉莉安,在桑丽雅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这么叫,这个人就是丽莲殿下幼年的挚友、现今的战友,七亲王之一的永夜亲王,艾伦·楠·阿道夫④。

“楠。”丽莲略一颔首,“你回来了。看来约瑟芬堡的战役我们赢了。” 

听到这话,修好像也松了口气。这事关人类的生死,桑丽雅想,对他而言,感触恐怕比丽莲和艾伦都要深切多了。人类太脆弱了,不过只有会死的人才能体会活着的珍贵与幸运,拥有起伏不定的心绪。对丽莲、艾伦或是桑丽雅自己来说,那都是异常久远的事了。 

“由我出马哪有输的道理?”艾伦挑了挑一侧的眉毛,“另外我当然得回来看看是什么人把你迷得这么神魂颠倒。我对撒旦起誓,三百年来没人让你主动亲近,追你难度堪比用木头杆子钓巨龙。”说着,他把手伸向了修,“我是艾伦·楠·阿道夫。莉莉安老把我叫得像个女孩.”

“谢谢夸奖。”丽莲不以为意。 

“我是修·斯尼汶。”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艾伦的手,“你可以称呼我为修。” 

“斯尼汶。”艾伦又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大名鼎鼎的血猎,我在前线听说过你的名字。强大的斯尼汶家族,据说你是几百年来最为出色的那个。当然,最近又有一位斯尼汶小姐进入圣堂立下了契约。不知道她和你谁更胜一筹。我正有想去见一见她的意思,我们毕竟是一个联懵。”

“……维亚!”修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痛苦。 

艾伦锤了一下修的肩膀,换了话题:“我早就想领教一下你的长刀了,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决吧!今晚让莉莉安请我们喝酒,谁输了喝五杯!” 

“恭敬不如从命。” 

之后桑丽雅有幸目睹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谁也没办法找到谁的空隙,直打到两个人都躺倒在地动弹不得哈哈大笑,丽莲催促她去准备晚饭和美酒的时候。 

注④:阿道夫Adolph:高贵的狼。狼是属于黑夜的动物,此处暗指艾伦的天赋。

Chapter.4 Hugh·Light

从丽莲·阿斯翠达城堡所处的北境出发到圣约克郡要穿越一片渺无人烟的原野,这是非人与人的分界线,没有活物,只矗立着几棵枯死的老树,伸着他们黑色的枝桠试图留住什么,这只让它们在惨白的月色下宛如狰狞的魔鬼。 

“约瑟芬堡离这里足有几十万码那么远,算‘南疆’领地的边缘。那里比我们早迎接春天,我想李子树该开花了。如果不是记挂莉莉安,我不会在这时局紧张的时候回来。”艾伦看向脚下龟裂的荒原,鹰马在它的上面投下鬼魅的影子。 

“时局紧张?”修不自觉地拉了一下他所骑的那匹鹰马的缰绳,鹰马嘶鸣一声,“你不久前对丽莲说你赢了约瑟芬堡的战役。” 

“谁都会那么对她说的。实际上到去年冬天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战报都是事实。然而冬天的时候,兰开斯特一族的公爵出动了高达十米的泥浆巨怪。”艾伦满不在乎地耸肩,“那东西太恶心了,是一堆没有脑子的泥浆,但是谁能砍死泥浆呢,即使把它们切成一万片他们都能从土壤中再次站起。它们唯一惧怕的东西就是头上的太阳,可我们也是太阳的敌人。人类战士倒是能早上行动,但他们敌不过泥浆巨怪和那群看守——你知道,血族只要不晒到太阳白天也可以活动;让他们深入敌营找到那个用血操纵泥土的公爵只会加重我们的损失。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束手无策。我们的战线被推向了北边。” 

“这太糟糕了。可为什么你们要瞒着丽莲?她很强不是么?听说了你们的战况,她一定会立刻动身南下。” 

“对,当前形势下动用她的天赋貌似确是唯一办法。但敌人等的就是这一刻。看看我们的盟友,大多都是以前血族里地位卑下没有天赋的奴仆。他们反对血族对人类的压迫只是为了反抗本身被弱肉强食的命运。他们只有躲藏在阿思翠达那削弱敌人力量的结界里才不会被自己的主子残杀。这阿思翠达神秘的结界,只有阿思翠达的眷属才能维持。两百年前,除了莉莉安,所有的阿思翠达都死了。莉莉安在你之前又从不初拥人类。所以她必须留在那里维持结界。要是她离开北境,我们的领地很快就会被攻陷。”艾伦分析着,“即使莉莉安还呆在北境,南疆那批蠢货也敢派敢死队北上骚扰七圣堂。” 

“……”修沉默了。他不知自己是为复杂的时局还是为别的什么。 

鹰马的飞行速度超过一匹马极限速度的数倍之多,说话间他们到达了圣约克郡的郊区。然而鹰马无法进入光圣堂的结界。他们把它们栓在了郡口的马石上。修依旧沉默,他感到了紧张,像是有一块铅压在了他的胃里——可惜他的心已经无法砰砰乱跳如擂鼓了。

“修,你说,我们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会不会有正义感爆棚的神之勇士冲出来包围我们?”艾伦再次挑起了一侧的眉毛——他好像很喜欢挑起眉毛;同时他伸手揽住修的肩膀,“等探望完你的妹妹,我们找一家酒馆喝一杯?哦,我当然不是为了酒去的,酒还是莉莉安家的好,据说酒馆都有衣着暴露的火爆美女?” 

“这不是一个好玩笑,艾伦。” 

“抱歉,我忘了你不久前还是神之勇士。不过我没有恶意。你为什么不跟莉莉安一样叫我楠呢?这样你就可以把我叫得像个女孩以牙还牙了。” 

“谢谢,艾……楠。” 

两人向前走,然后在同一时刻察觉了危险的气息,那是一股很强的神圣的压迫感——不用说那是来自于他们盟友的,可对血族来说任何的神圣气息都是威胁。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见长路的尽头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紧身衣的纤瘦女孩,她的影子比人更加细瘦,一直延伸到他们的脚尖前。她的黑发高高束起在脑后,修知道她衣服下的肌肉正绷紧——她蓄势待发。 

修认出了女孩腰间的那柄银剑。那柄剑本该被供奉在斯尼汶家族的地下深处。每到祭祀先祖的日子他慈祥的父亲就会领着他和他的妹妹走进两边嵌着狭窄的螺旋石梯的深井。那里阴暗湿冷,斯尼汶家列位祖先的石像坐在石梯边上俯视他们一路向下,唯有井底长剑散发出来的银光指引他们向前。 

父亲的话还历历在耳:“斯尼汶家的人都是上帝的仆人,终有一日我要你们继承这柄剑将那些来自红海⑤的魔鬼赶回去。” 

他的妹妹因他的离去而继承了那柄剑,也继承了家族的命运。 

“是哪里来的吸血鬼……还是哥哥呢?”少女转身。比她高许多的修看不见她被额发遮住的眼眸,只看清她握紧剑柄的手,“整个斯尼汶家都以为你死了。父亲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悲痛得一病不起。可你竟然变成了吸血鬼……对,修·斯尼汶已经死了,现在站在我眼前的只不过是寄居在他躯壳之中的魔鬼!” 

她说着,拔剑暴起,她的灵魂已献给神灵,她的肉体获得了无上的力量。电光火石的刹那,银剑的剑尖已刺到了修的左眼前。剑光仿佛收势不住的流水,晃得修本能地闭上眼睛。然而他没有动,站在他身边的艾伦慌忙抽剑帮他去挡。 

少女的剑锋却在最后一刻偏转了,擦着艾伦横递的长剑迸出一串白色的火花。 

“维亚。”修的声音嘶哑,“我知道你恨我。如果你的剑捅进我的身体就能让我原谅你,那我情愿你这么做。” 

“可是我没办法这样做。”维亚收回了剑,抬起头,深黑如井,澄净如湖的双眼映着月光,波光潋滟,“哥哥,我爱你……请你别让我在对立的战场上看见你。如果我在那里看见你,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你。即使那时我会非常难过,但是你知道,我对于自己和别人一样不留情面。” 

她接着转向艾伦:“我知道你,你是永夜亲王艾伦。是你将我哥哥变成吸血鬼的吗?”

“不是。”艾伦低头致意,“是丽莲·阿思翠达亲王初拥了你的哥哥。”

“终章魔女。”维亚说,“代我向她问好。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会为了我哥哥修·斯尼汶取她的头颅。”

说完这些,她就转身离去了,毫不拖泥带水。等女孩彻底消失在了他们的感知范围内,艾伦啧啧赞叹:“你有一个好妹妹。看来最强血猎之名要易主了。”

“我也这么觉得。”

“但要取丽莲·阿思翠达的人头,她还差远了。”

“其实是她救了我。”修说,“尽管我不需要这种拯救。”

“接下来我们去哪?开心点吧,她还爱着你这个哥哥。”

“我想取见一个人。”

他们穿过大半个城市到达一座大宅,毫不费力地攀上了三楼的窗台。窗户中是少女的卧房,色调是粉红与奶白。房间的主人静静地睡着,金红的卷发散落在洁白的枕巾上。 

“她的眼睑下一定有一双湛蓝如晴空的眼睛。”艾伦说,“用脚趾头想我也知道她是你的老情人,你告诉莉莉安了么。好吧你肯定没有,莉莉安会嫉妒得发狂的。她和莉莉安真是完全不同。” 

“没那个必要不是么……”修说,“她我谁也不想提。她是属于清晨阳光的,不该被阴影里血族所提起。” 

“阴影里的血族?我更喜欢你说月亮下的血族。” 

“我没有贬低的意思。”修把手放在玻璃上,好像碰到了她的脸颊,“你和丽莲又为什么要和你们的同胞作对呢?你们是高贵的亲王,拥有无上的力量,不怕被碾压,不会有尘埃一般微不足道的命运。”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艾伦反身靠坐在窗台之上,“莉莉安,我不知道她。从两百年前起,我就越来越不懂她了。有时她在笑,但不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至于我,这大概是我反抗命运的方式。其实最好地方法就是投身于黎明的阳光,但我是被俗世所牵绊而不能投入长眠的亡灵,是试图活过来的死人。”

“命运?” 

“获得天赋的同时,我们都获得了命运。你也一样。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艾伦说,“唯一能确定的是,命运夺走了我的爱人。六百年前,我爱上了莉莉安的长姐奥利维亚,也就认识了刚刚转变的莉莉安。 

“后来,我四百岁,成为了阿道夫公爵。莉莉安三百岁,被选定为阿斯翠达亲王的唯一继承人。一切都很好。奥利维亚不用继承爵位,可以嫁给我,成为阿道夫的一员。再之后一百年,七王之争爆发了。那是七位亲王要争夺对“上帝之力”的判决权,据说上帝之力是可以把血族逆转为人类的天赋。不是撒旦的天赋,而是上帝的威能——好比你的光之天赋。从古到今只有一个人拥有,那个人就是莉莉安。六位亲王畏惧了,试图赶在莉莉安觉醒之前把她钉死。阿思翠达动用全族之力保护她,却仍然不够。 

“我仍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暴雨的夜晚。奥利维亚独自阻挡六王。她的力量如此微小,在我赶到的时候她已被业火缠身。她在火光中对我微笑,请求我继续保护她的妹妹。

“六王把莉莉安和她的父亲逼到了钟楼之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莉莉安重伤了六王。等我再见到莉莉安,只有她抱着她被六把剑穿透的死去的父亲,浑身血污,两眼木然。她拜托我安葬她的父亲,然后一个人冲入了雨里。

“那一天,我知道,我和莉莉安都死了。活下来的是丽莲·阿斯翠达亲王和艾伦·楠亲王。” 

“我不是……” 

“没关系。”艾伦打断了修,“失去的重要之人不会从土地里苏醒,而我要像命运复仇!而且,正是为了恢复力量,他们才开始袭击人类。这场战争,也有我们的错。”

修和艾伦之后各自不语,在窗台上枯坐,直到时针走了两圈,月亮被乌云遮蔽,洁白的雪自空中降下。 

“我想我必须做点什么。”修抬起头,一朵雪花落进他的眼睛,化为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楠,我要跟你一起去南方。你说那群怪物唯一惧怕的是阳光,我没有把握,可我的天赋是光。” 

“你不打算呆在北境么?这样你还可以来看看她和你妹妹。”艾伦用大拇指指指背后房间里的少女。 

“可呆在北境我也许会永远失去她。” 

在这个突然下雪的春日的晚上,修·斯尼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修·斯尼汶了,他无法逃避身为血族的命运。修·斯尼汶已经死去了,死在了一个月前的晚上,活下来的是修·莱特。 

注⑤:莉莉丝的居所,因为莉莉丝是代表魅惑与野性的暗夜女王,因此这里用莉莉丝代表吸血鬼。

Chapter.5 Yiliyate

伊利亚特握着长剑匍匐在战壕的边缘,周围是和他一样一言不发的血族兄弟。他们本是一尘不染高贵优雅的生物,然而战争迫使他们蹲伏在尘土之中,让污泥涂满全身。 

大地在以某个固定的节奏震动,让他们的耳朵嗡嗡作响。这是个漆黑无月的夜晚,但是他们早就习惯在黑暗中视物。他们目光的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天与地的交界,隐隐透着一点血红的光芒,衬得大地如一片深黑的剪影。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很快,巨怪就将从那交界处走来,毫不留情地碾压他们,像他们碾压蚂蚁。大地每震动一下,就是他们又迈进了一步。

这些尘土的怪物无法杀死他们,却能让他们承受骨骼尽碎肌肉爆裂的痛楚,这痛楚比死亡更加恐怖。在他们的领袖艾伦亲王返回北境的一段时间,已经有一部分人偷偷向南疆投降了。

可比起向南疆投降,伊利亚特宁愿每夜被碾压一次。南疆贪得无厌、自恃强大力量而眼高于顶的血族根本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他听闻,六王因为被丽莲·阿思翠达的力量折磨得生不如死,所以憎恨所有“完好无缺”的血族,尤其是丽莲·阿思翠达庇护的。于是,投降的血族都被他们施以酷刑,不出几个月就会被虐待致死。

他咽了口唾沫。 

昨天他们接到了艾伦亲王的来信,说他今日便会赶回,带来一位新的眷属与他们并肩作战。信里提到这可能是一切的转机,所有人都为此振奋精神。 

——近了。 

山岳般的高大巨怪出现在了天地的尽头,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只,排成一个矩阵向前推进。 

恐惧如黑夜笼罩了他们,然而恐惧也能使人勇敢! 

“为了北境的荣誉,为了我们的尊严!上吧!”他一跃而起,挥舞手中的剑,当先冲向了一个巨怪。 

伊利亚特知道,若从空中俯瞰这一幕,便仿佛看一群小人围攻大山。可他们别无选择。 

他的剑刺入了一只巨怪的小腿,一股泥水顺着剑刃迸发出来,带着腥臭的气息。然而当他猛地抽出剑,被他带棱的剑破开的小洞瞬间被巨怪身上流下的泥浆封闭。他这么做唯一的成果就是将这只巨怪激怒了。这只巨怪显然比其他的脾气暴躁,它一弯腰把伊利亚特捞了起来,伊利亚特立刻预料到它是要把他咬碎!既是是血族,被咬碎了也是无法再生的。 

巨怪对他张开了黑洞洞的巨口,伊利亚特全身被巨力向里挤压着,肋骨几乎全数断裂。然而求生的本能驱动了他的身体,他一剑朝下劈去。那一剑极快极准,飞速斩断了巨怪的四根手指。伊利亚特随着泥做的手指从高空坠落到坚硬的土地上,以摔断全身骨头的代价换取了暂时的苟且偷生。 

巨怪仰天嗷嗷怪叫。伊利亚特侧过脸去,看见了同样被巨怪掀翻在地的战友。一只巨怪伸脚向他踩去,他明白这也正是此刻他在经受的命运。 

他的身子忽的一轻,他被一个人抱起来了。在生死交接的时刻,他被神奇地救起,他的战友也是如此。 

“还能走么?啧,看起来需要一点时间恢复。”抱着他的人这样说道,“修,你准备好了么?” 

他认得这个声音,这正是他们的领袖艾伦亲王的声音。抱着他战友的人似乎是艾伦亲王在信里提到的眷属,那人说:“也许。但是要让他们先规避一下。”

“不要紧。我可以呼来黑暗保护他们。”艾伦亲王回答,突然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在辽阔的战场上传播开去,“战友们,向我的身后撤退吧,以你们最快的速度。” 

得到命令的战士们立刻照办了,他们的速度比巨怪迅捷多了,逃走并不成问题。然后,伊利亚特听见古老的吟唱同时从背靠背的艾伦亲王和修的嘴里涌出;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艾伦亲王的吟唱高亢激烈,而修的吟唱低沉如歌谣。 

可这两种吟唱却仿佛是从太古开始就该配合在一起般和谐,伊利亚特从没听过这么悲伤悠远的歌吟。他仿佛看见天地初开的瞬间,上帝对黑暗举起手说要有光明;他又仿佛看见晨星堕落的时刻,天上三分之一的星辰被古龙拉扯坠落,撒旦狂妄地笑着,火焰天使米迦勒则流下悲伤的泪水。 

正邪的交锋在他眼前走马灯一样变换,他的头顶被更深更纯粹的黑暗笼罩。 

忽的,这黑暗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如黎明日出般透亮的阳光落了下来,如天空的剑刃!随后万束日光破开云翳落入人间,高大的巨怪在这光芒中分崩离析。 

黑暗与光明在这一刻同时出现在天幕之中,伊利亚特确信自己看见了传说的神迹。他激动地滚落在地,匍匐亲吻大地,胸腔里有太多的词语,最后从喉咙里滚落的只是低低的四个字—— 

“希望之光。” 

Chapter.6 Vya·Schniewin

她嗅出空气里湿腐的气味,在她的想象之中,只有亡者的世界才有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这里也确实跟亡者的世界没有区别,除了似乎是环绕在这地下空间周围的细细的水流声,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这里太黑了,一丝一点的光都没有,她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自己正在不断地向下——就像是在向地狱里走去。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正走在家族的那口深井中的石梯上。她不用担心会摔下去,神赐予了她超越常人的力量,她可以调动自己所有的感官来感知周围的世界。 

她本该呆在北方,守卫圣约克的光圣堂。可是在她听说南方的战况以后,她就不顾他人阻拦来到了南方,和那些人类的佣兵为伍,混迹于北境血族的军队之中。 

忽的,她捕捉到了其他生物的存在——或者不能称为生物。那些东西潜藏在四周,注视着她的移动,自以为掩饰的很好。其实没有什么能在离她二十步的地方逃过她的感觉。神圣的力量对黑暗具有致命威胁,反过来说,黑暗在神圣的面前无处遁形。 

也无处可逃。她突然站住了,伸手探向衣服下面银剑的剑柄。就在这个呼吸间,她已经准备好了。 

“呵呵呵呵呵,她孤身一人。” 

“她孤身一人!” 

“她以为能杀死操魔师,她多么愚蠢。” 

“多么愚蠢。” 

“宝贝,你真美,来吧到我的怀里,我将赐予你永恒和不朽。” 

“你这是在闯入地狱。” 

群魔的声音响彻这个地下空间的四面八方,回音与说话的声音还有泥土剥落、栖息的蝙蝠振翅之音交缠如同被舞动的火焰投射出的杂乱影子在墙壁上交缠跳舞,鬼影幢幢。 

七个面对一个,多的就是捕猎者了么?她在黑暗中扬起嘴角,不,他们错了,她才是猎手!”

“一群蝙蝠。”她开口,倏地拔剑刺向右前方。那柄自己会发光的银剑只在虚无的黑暗中一闪便被她准确地刺入了一只吸血鬼的心脏。轻松得仿佛用餐刀切开黄油,柔软得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她没有给自己喘气的时间,随后立刻起跳,在空中轻盈地借助墙壁几个纵身,划破了蛰伏在她上方的怪物的喉咙。粘稠的血液没能溅到她的身上,追着她飞身而上的一只吸血鬼也没能触到她的衣角,因为她已经如一片羽毛般飘飞到了另一边。她的身体自由旋转,以她右后方的一只血族为着陆点,使力踏断了他的胸骨,顺势又朝那可怜的魔鬼的额头补上一剑。

只是一刹那,她就杀死了三只怪物,没有人能阻拦她。她轻若鸿毛、矫健若灵猫。她的身姿流畅自然,如水由高处淌向低洼。

最重要的是,她强如收割生命的死神。

她落在一只魔鬼因碎裂而崎岖不平的胸骨上,右手执剑,左手从腰间拔出细小淬毒的短刀。 

她作为目标那么明显,她的剑能发光,可是剩下的四只魔鬼不敢向前,有一股无形的气势逼迫他们远离。

如同森林中的兔子畏惧虎,哪怕虎只是静静地矗立着,兔子也要拼命奔跑。因为它们知道虎在注视它们,这森林的王者只是在等待时机。 

只要时机成熟,它就会亮出爪牙,没有什么能逃过一劫! 

她动了,左手掷出了五柄飞刀。屏息蛰伏没有带给四名魔鬼以好运,它们被淬毒的刀命中了。 

“原来你发现了我,你果然了不起,斯尼汶小姐。”地下突然亮堂起来,有人使用了魔法,点亮了四壁镶嵌的魔法石,莹绿的光芒笼罩了突然出现的男人和她。 

“原来是艾伦亲王。我想你不是因为叛变才出现在这里的。”她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她飞出的刀刃被他拿在指尖把玩。 

这是血族真正的强者,凌立万众血族之巅的亲王。淬毒的短匕不足以杀死他。维亚心想,右手五指用力,家族银剑剑柄上的花纹仿佛要刻进她的掌心,能与他对抗的,唯有这柄银剑。

“别用那盯猎物的凶狠目光看着我,我会感到害怕的。连着颗死去的心也要跳起来。”艾伦一笑,他的皮肤在莹绿的光芒下更显苍白,然而这不能掩盖他属于血族的英俊。他随手一抛,短匕刺进她脚下死尸的头颅,“我和你来此的目的一样,我能呼来黑暗,所以可以在白天行动。”

“这样。”她收回目光,准备去拿回她的短匕,那些短匕都是特制的。 

“斯尼汶小姐,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南方。这里远比北方要混乱,很不安全。”艾伦并没有帮她,只是默默地看,“你哥哥不会希望看到你有危险。他可是为了保护你们才下定决心投入战场的。” 

“是么?说明哥哥是个笨蛋。总是对别人温柔而不管自己死活。”她抬头看了看斜上方被她的短匕钉死的血族,“艾伦亲王,如果你不介意,让一让,我要踩着你那块上去。” 

“不了,就让它在那里吧。你得留下点记号,吟游诗人很快就会把你写进他们的诗篇的。”艾伦耸耸肩,“听起来修确实是个笨蛋,你干嘛不叫我艾伦。”

“好吧。”她停下脚步,“如果你不是叫我斯尼汶小姐而是维亚,我乐意叫你艾伦的。写进吟游诗篇?我不愿意被写成肌肉怪物。”

“维亚。”艾伦重复,“既然你邀请我占你的便宜。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曾经的妻子叫做奥利维亚。她的昵称就是维亚。”

“应该是我占你便宜。”维亚仰头,“你每叫一次这个名字,都要想起你曾经的妻子。真是太遗憾了。”

“你真有趣。”艾伦眯起眼睛,“我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会讽刺我的人了。如果你不愿意被写成肌肉怪物,可以和我一起去酒馆喝一杯。看看我怎么影响吟游诗人。我已经有个好名字了,手执银刃的死神,怎么样?” 

“给死亡以死亡的死神么?”她望向他,“我喜欢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名字,让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这是我的荣幸,维亚。这是我的荣幸。”

Chapter.7 Lilian·Astrida

她又做梦了,却不是梦见三百年前的命运之日。而是某个暴雨倾盆的晚上,雷电在空中肆虐,仿佛要劈开高天。浓云在天空中形成漩涡,仿佛狂魔睁开了一只俯视万物的眼睛。

他的父亲带着她躲避在钟塔之上,她们再也避无可避了,六位亲王在塔下包围了他们叫嚣着判她死亡。远处焚烧她姐姐的业火还未熄灭,雨水的冰冷直侵入心脏。她感到害怕,她在心里咆哮着:不,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快把我交出去吧,交出去一切都会好的。可现实中她只是瑟瑟发抖,躲在他父亲的臂弯里。 

“听我说莉莉安。你要活下去。”忽而,她的父亲抚摸着她的脸颊。他的手那么冰冷,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志,让她感觉到脸颊生疼。 

丽莲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没办法让这个梦终结,她的身体太疲惫了,她只能继续在这个痛苦的梦里游荡。

梦进展的是那么快,一转眼六把银剑就已穿透了她父亲的心脏。她听见自己竭斯底里的扭曲的声音痛苦地吟唱道:“畏惧于我吧!我是米迦勒、是世界的光明之魂。我命中注定要使血族恐惧,是难以捉摸的、神秘的、神圣的存在,这就是我。颤抖吧!我就是月,你就是雾。你不过是黑暗中的一点,而我却是黑暗中永久的光明。我是在暗中点燃火焰的手。你,速速离开!”⑥ 

随着咒语的念出,神秘的力量从她的体内迸发,她的血顺着她所触碰的六柄银剑向六位亲王涌去,那股来自于上帝的力量也同样。作为血族度过的千年光阴瞬间在六位亲王的身上展现他们的力量,放出他们的能量。六位英俊的亲王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衰老。他们尖利地啸叫,变成蝙蝠四散逃跑。

“Lilian”,上帝的誓约,她的名字预兆了上帝的力量——可以把血族逆转为人类的恐怖威能。然而那一刻,她知道她体内有什么死去了,活下来的只是持有那股力量的丽莲·阿斯翠达亲王。她将统御北境,凌驾于诸血族之上。她将复仇,为了阿思翠达一族,为了她的父亲。

这正是她的父亲希望看到的她的未来,可她万分痛苦。一转眼她又在雨幕中独自徘徊,狂风暴雨对她没有丝毫怜惜。淋过那场雨的人都会说那不是雨,是剑。然而,她失去了对冷与疼痛的感知,她心灵的痛苦远远超出了肉体,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对她产生影响。她跌跌撞撞,竟然冲进了一家教堂。 

教堂没有拒绝这位来自于地狱的客人,甚至安排了一位正在祷告的修女迎接。那位修女脸上堆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脊椎弯曲几乎要成为一个半圆,看上去似乎比她还老。老修女没有对着圣象祷告,而是对着一口青色的井,用喑哑的声音对她说话——这样的声音与其说是来自上帝的仆人,不如说是来自撒旦的子女:“我的孩子,你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夜晚独自前来。”

“因为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走下去。”她无法哭泣,因为血族早就在失去心的那一刻失去了眼泪。这是他们与撒旦的交换,永生的代价! 

“那就来这里看看吧我的孩子。这是一口预言的井,它将召见你的宿命。你只要认清了宿命,就将无所畏惧。” 

她的身躯似被魔力驱动,她向前走了。这个梦她做过无数次,她清楚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如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她颤抖着探身向那口井,看见一面镜子。里面有无数的色彩在交替变换,她看见了命定之日他的父亲骄傲地宣布他看见她将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她看见了她父亲的死亡;她看见了一双清澈的黑色眼眸;最后,所有的色彩都散去,井中映出的只有她自己和一线金流。

“我的血族小姐啊,呵呵呵呵呵。”一身黑袍的老修女桀桀怪笑起来,“持有上帝誓约的撒旦的好孩子,你的生命由死亡换来,你的力量因诅咒而生,这就是你的宿命,是神与你的交换。你注定——” 

“你注定毕生孤独!” 

丽莲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挣脱,她拼命地吸气,梦的最后那年迈的修女的声音还回荡在她的脑海。那是宣判,是上帝和撒旦同时对她做出的宣判,她与黑暗为伍而永生不死,她持有上帝的力量而将毕生孤独。 

“殿下,您太虚弱了。请一定喝下这杯人血吧。”她的使女桑丽雅站在她的棺木边缘,端着一只银色的杯子,愁眉不展地看着她,“您动用了太多的力量击退刺客,又动用了太多力量去维持结界。只有人血才能补充您的力气。” 

“桑丽雅,让我再睡一下……”她翻转身体,“我听见脚步声,是谁。战况呢?” 

“只是个没什么关系的人罢了殿下。南疆已经败退了,剩下的除了收拾残局,便是和人类的交涉。艾伦亲王殿下十分活跃。他建议建立夜之原,划清血族与人类的界限,并且主张学习人造血浆技术。殿下,您别在意。您现在真得太虚弱了……”

桑丽雅突然住嘴了,眉宇间闪过一丝愕然与不快,随即她听见男人木讷地辩解:“呃,桑丽雅,真是抱歉。我不是故意想要来打扰丽莲休息的……只是听说她终于醒了。” 

“原来是希望之光殿下……”丽莲微微一笑,责备桑丽雅道,“你怎么告诉我是没什么关系的人?难道希望之光殿下是没什么关系的人么?是谁给你这个跃阶的权利的?” 

“抱歉殿下……”桑丽雅的辩解被修温柔的止住了,他拿过桑丽雅手中盛血的杯子,望向丽莲,“你这样下去不行,你只会越来越虚弱。至少喝一点吧。”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丽莲不知为何突然没好气起来,“说说你的事吧。听说你这半年在南方混的不错。你希望之光的名号传开了吗?如果没有,楠对这种事非常拿手。”

“丽莲,你在吃醋?我得胜归来,你却对我发脾气?”修的声音里有些火上浇油的笑意,“即使我是希望之光,你也是高贵的终章魔女殿下不是么。”

“那真是太失礼了。”她闭上眼睛。某种倦意席卷了她的身体。她又要睡着了,“桑丽雅,记得帮我剪头发。”

她被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从棺木里捞了起来,同时听见她一向端庄稳重的女仆桑丽雅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后嘴唇覆上了她的嘴唇,浓稠的血液顺着她的喉管流向体内。 

这一切都发展得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力量从她的四肢百骸散发出来,她恼怒地推开了修,任自己倒回了棺木里。 

她想到她给予他初拥的夜晚,群鸦盘旋在天空上嘶叫歌唱。它们叫嚣着,他是你的救赎……救赎……救赎…… 

“我不希望你死,丽莲。”修站起身子,丽莲在他的眼里看见了迷惑不解,她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刚刚的一切实在太过于激进与亲密。只应该发生在恋人之间。她知道修一直想着的都是那个人类少女,她不觉得自己能让他改变心意。

“我知道,你喜欢弗洛斯基伯爵的小女儿。你早已对我提到过她无数次。”她说,“我不会误会你对我产生什么情绪。”

“那……我走了。” 

我走了。他总是这样。他很擅长逃避。半年之前,他就因为无法干扰她的决定意气用事,一走了之。然而丽莲对他更多的是纵容。因为她清楚自己需要他,双重意义上的需要。对六王的复仇中,他的力量不可或缺。终结她的命运,他亦是关键。

还有最后一位。躲藏在阴影中的阿道夫。艾伦的父亲。

艾伦·楠的缺点是念旧。他是无法对阿道夫一族下狠手的。即使他们害死了奥利维亚。而只要阿道夫同意永不侵略,人类也不会为难他们……

她还需要一位盟友。

于是她猛地起身,对着修大喊:“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修显然被这变故吓到了,他不知道她遭受了什么刺激。他不会知道的。然而,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会留下来。他果然留下来了,并且温柔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我在这,好了丽莲,睡吧。” 

“不是丽莲,是莉莉安。”她躺会去,闭上眼睛,发出了几如喃喃的呓语。 

“恩,莉莉安。”他说。 

丽莲·阿思翠达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注⑥:本段改编自容克《诸世纪的传说》选段“莉莉丝”。原文是:畏惧于我吧!我是莉莉丝、伊西斯、是世界的黑暗之魂。我命中注定要使人类恐惧,是难以捉摸的、不吉的、未知的存在,这就是我。颤抖吧!我就是雾,你就是星。你不过是光明中的一点,而我却是黑夜中永久的黑暗。我是在暗中吹灭灯火的嘴。你,速速离开。 

Chapter.8 Hugh·Light

“为希望之光殿下再干一杯!” 

战争结束一年多,丽莲·阿斯翠达亲王在北境的城堡召开舞会,请那些在战争中立功获得爵位的血族前来参加。女仆桑丽雅把顶楼的舞厅打扫得纤尘不染仿佛新造,黑曜石的地板每一寸都光可鉴人。她还别出心裁地用金色的缎子将舞厅装饰了一下,赢得了丽莲的不绝称赞,修觉得丽莲简直爱死她的这位女仆了。 

修勉强地笑了笑,又喝下了手中的血。血族的宴会只能用无聊来形容,他们鲜少跳舞,只是无穷无尽地发起一致干杯——他们的杯中是各种各样的鲜血,并非是酒液,所以永远不会喝醉;或者在大厅四周游走着,与不同的人交谈,女人用天鹅绒的扇子掩面,男人则摆出绅士的造型。 

修觉得他简直不合时宜透顶了。他们以前那帮兄弟的聚会从来不是这样,大家在酒馆里肆意地围着壁炉欢畅地跳舞,节奏欢乐的音乐不绝于耳;有善于模仿别人斯瑞克不断模仿别人表演滑稽的片段,大家最喜欢看他摇着破书用尖锐的高音装贵妇,每当听见他发出得几乎可以震碎玻璃的高音,所有人都会疯狂地笑起来为他捧场。掰手腕的游戏到处进行,时不时都有人被掰倒在桌上,惹来一阵哄闹。 

想着想着,修已经绕着大厅走了一圈。他这才了解自己是在找这宴会的主人——丽莲·阿斯翠达。可是宴会的主人此刻竟不在场中。 

他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出场外,他觉得反正别人也只会在找借口干杯的时候才会注意到他。 

门里门外似乎是两个世界,门外是一条空荡荡的长廊。廊柱的影子机油规律地排列在长廊上,将长廊上的月光裁成一段一段。夜风吹拂着长廊,也吹散了修从舞会里带出来的一身燥热。夜风里仿佛夹杂着古老的歌唱,修仔细侧耳去听,发觉那果然就是歌唱。 

他从廊上探出身子去看下面,目之所及好似只有生长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铁青色杉树林和更远方的群山。铁青色的树林在夜风中掀起一浪一浪的波涛和古堡遥相呼应,这城堡的主人已经换了不知多少,只有树林和它彼此从诞生之日就是兄弟。 

——这就是永生的寂寞么。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处,少女赤足点立在群树之顶,在波涛之巅,唱着一首悲伤的古老的歌谣:“我所热爱的少女,河流的少女。头发变成了树叶,两臂变成了树干。你既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⑦ 

这一刻他所看见的丽莲似乎和他以前认识的所有丽莲都不一样,既不倔强坚强喜欢掩藏自己的心事,也不是楠对他描述中孩子一般任性。此刻的丽莲仿佛风的精灵,只是安静而悲伤地凭吊着什么的逝去,是如此的……稍纵即逝。 

他大胆起来,翻身跃下长廊。月光和星光汇成他的翅膀,他乘着夜风滑翔,然后降落在了丽莲身边。她也早就察觉了他的到来:“修,你怎么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舞会的主办者不在舞会上,怎么在这里。” 

“我不喜欢舞会,修,一点也不喜欢。从三百年前就不喜欢。”她出人意料地吐露实情,“是一场舞会框定我的命运,在那场舞会上我被选为阿斯翠达亲王的继承人,被封为终章魔女。” 

他想起了楠对他说过的话,想起了七王之争和丽莲的命定之日;想起这只是对命运的某种反抗,于是他说:“其实你是在反抗身为血族的命运。”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呢……面对我的事情你总是这样笃定。”丽莲扬起头望向远方,风把她的银发吹起来,每一根都亮如月光抽出的细丝,“你不明白,如果我不是血族,一切都会不一样。我会普通地死去,也没有爱我的人会因我而死;甚至不会有这场战争;同样的我也不会得到我的宿命。我几百年来都活在噩梦之中,我累了。”

“不,莉莉安。这就是命运;就像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血族。死亡赋予我重生和新的力量,让我能够保护重要的人和为结束这一切投入力量。”他也看向远方,“苦难会赋予我们王冠,我们只是选择接受。”

“你变得会说大道理了。”丽莲垂下眼帘,“修·莱特。我父亲说,血族的死亡是为了迎接新生。但是我知道,你从来不愿意做一个血族而活。是我,是我选择了你。而且……你……” 

修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的心间流窜,只是一刹,快得来不及多加考虑;他转过丽莲,将她拥入怀中,打断了她的话:“想不想去看看真正的宴会,我保证让你毕生难忘。” 

那天晚上他们溜到了圣约克,最大的酒馆正举办着和修·莱特记忆里没差的狂欢。他们热情的包容了这一对陌生的来客,让他们一起纵情舞蹈。 

以后很多年,修·莱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丽莲·阿斯翠达在狂舞中展露笑颜,璀璨得胜过天上群星。 

——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么? 

——会的。 

注⑦:来自于海子的《王冠》。 

Chapter.9 Hugh·Light

“‘我漂亮如玫瑰花一般的女儿啊,我就要让你们变成血族的一员。你将获得不老的美貌和漫长的生命。’我的父亲这样对我说,他真是以为好父亲是么?简直就和童话里那些老骑士一样。他也没有娶恶毒的继母。”新晋的弱小血族艾丽娅在他的耳边喋喋不休,这曾是他喜欢的姑娘,属于清晨阳光的姑娘,可是此刻,这姑娘的父亲却为了所谓的永生用财宝同血族交换,将一家人的灵魂都给了撒旦。她以为血族的领地是一个美妙的地方,有不会枯萎的玫瑰花和英俊的男人,而她将在这其中找到她的王子。可是不会的,在这里没有人会歌颂她的貌美,他们只会嘲笑她脑子里白日梦一样的世界。以前的喜欢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甚至没有发觉他喜欢的女孩是这样肤浅,和她的外表一样只是一个有样学样的娃娃。 

“那么你说了什么呢?”他保持着礼数和好脾气。他向来不会生气的。 

“我问他会不会疼。”她掩嘴轻笑,“其实是血被吸走的那一刻我全身发凉,几乎以为自己会死掉。可是那时父亲告诉我不会疼的,我会获得生命。我也就信以为真了。” 

“全身发凉并不是疼痛不是么。” 

“恩。真的一点也不疼。我是否骄傲勇敢的像个公主呢?” 

“是的,艾丽娅。”他接过她兴奋地递来的戴白手套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心里却在思索以后她的父亲要怎样教她面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规则。还是她的父亲以为他可以保护他的女儿一生呢?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莉莉安。在他被初拥后醒来的那个夜晚第一眼看到的莉莉安。他用烛台划伤她的脸颊,她却不惊不怒,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碧绿如极光的眼里,满是桀骜。 

她说,你确实是被我杀死了,但是唯有死亡才能换来生命。 

“骄傲勇敢得像个公主。”他不由自主地说,却并不是称赞艾丽娅。 

但是小女孩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得意洋洋:“我问了很多人,听了很多关于战争的事情。他们说你是战场上的希望之光,和永夜的亲王艾伦殿下并肩作战——啊,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艾伦殿下——你只要唤来光明,泥土的巨怪就会剥落倒下,对面的血族只有拼命逃跑的机会。您英勇得像王子。”小女孩竭尽全力使用她的修辞,可不能掩饰她读过的都是童话。 

——属于清晨的幻想,是不该触碰的。 

“谢谢夸奖,艾丽娅。”他说,没有纠正她对战争过于美好的想象。他不能告诉她在战场上他吸引了所有敌人的目光,只要他一出现,就会被四五名血族攻击。敌人不是傻子,会让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放出光的天赋。最凶险的一次他被十四个敌人拦截,那是在开阔的荒原之上,只能依靠实力的地形。十四个血族组成阵型将他团团围住。他只要攻击一个人就会有两个人攻击他的背后。那一次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深可见骨的伤口,而他的刀砍断了那十四个血族的脖子。他差一点就要死了。在战场上,死亡如影随形随处可见。今天与你并肩的战友,也许明日就会成为脚下大地的一部分。 

“夜已深,我该回去睡觉了。您会送我一程么?” 

“不,晚上我和别人有约,艾丽娅你自己回去吧。沿着大道走,一路都有月光。不会有危险的。”

“好吧。”小女孩的眼里都是失望,她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随便谁都能从她的眼睛里读出她的想法,“那么请您目送我离去吧。” 

于是他只有站在城堡的前方目送她的离去,直到她消失不见。他急于去找莉莉安,因为如果没有他的哄骗,莉莉安就会把每晚上桑丽雅奉给她的人血倒掉一口都不喝。他一转身,却发现莉莉安就站在他的后面。 

“莉莉安,你……该睡了,又没饮血?” 

“不要你管。”她碧绿的眼睛化为纯粹的接近黑的深红,那是古老而血统纯粹的血族才有的眼睛,“你欺骗了我。你一直都喜欢着你清晨的阳光!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离我远点,我不要你的晚安。我们结束了,修!” 

他感觉到不可置信,然而这就是正在发生的事。丽莲·阿斯翠达没有听他说一句话,哪怕他的解释就转身离去。他的心和灵魂被击中了,他突然感觉到莫大的痛苦,她不信任他。

“是的,但至少我带你去舞会的那时候我是喜欢你的。现在我又看见了艾丽娅……”他失去了理智,平静地淡然地说。而眼前的人只是僵了一僵,便继续挺直背优雅地前行,没有回头看看他的眼睛。

Chapter.10 Aeron·Nine·Adolph

这是血族与人类纷争结束的第二年年末,寒冬笼罩大地。许多夜之原都已修建好,第一个是柏丽兰图要塞,被命名为“夜曲”。而丽莲·阿斯翠达的领地是最后一个正在修建的夜之原,等待它的名字是“长夜”。 

艾伦的心情并不像其他血族那样为新纪元的到来而兴奋,他匆匆穿过长廊,他的恋人维亚·斯尼汶——正是在战场上夺下“银刃的死神”之名的那个维亚,自从他和修在圣约克和她见面以后,他就总是想起她。她的眼神和那个死于业火之中她的爱人那么相像,温柔却又决绝;后来他干脆放任自己爱上了她——自三个月前开始身体就极速的衰弱,仆人通知他说维亚可能熬不住了。他立时不顾仆从黎明将至的劝阻,向圣约克赶去。 

也许他需要把她变成血族,他的内心充满矛盾。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维亚是不会让他把她变成血族的一员,那样她一定会自己投身于日出,让自己化为灰烬。 

维亚的情况果真像像他的仆人所说的一样糟糕。她躺在床上,呼吸微弱,目光涣散几乎捕捉不到人影。艾伦深知那是神之契约的后遗症,神的契约履行的是这样快,他们赐予他们的仆人永恒的力量,却也以无比之快的速度收走他们的灵魂。 

“维亚。”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让我把你变成血族的一员吧。我讲把你的灵魂从神的手中拉出来,让她进入撒旦的怀抱。撒旦会赐予你夜晚的荣光和永生不死。” 

“不艾伦。你是如此清楚,我是不会变成吸血鬼的。”维亚轻声说,她的嘴唇苍白干裂,“我想看最后一次黎明,我知道已经快要开始了,你让我坐到窗台上去吧。我要在日光中死去。” 

维亚说得没错,黎明就要开始,东天开始泛白,夜晚已经褪去黑氅化为烟一般的雾灰色。他一言不发,轻轻地把她抱起来,放在窗台上,他自己也坐上去,让维亚靠在他的肩上。 

“这样你会陪我一起死去的。”维亚轻轻地笑了,“死在黎明的光中,这对你么来说是一种处刑。” 

“你爱我么?”艾伦避过了维亚的问题。 

“这个时候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么?你知道我的世界里没有这句话。答案已经在你的心中了。” 

“是的。”艾伦淡淡一笑,看着一线金光从地平线上冒出来亲吻大地的前额,亲吻他脆弱的身体,他从指间开始化为飞灰消散,“我将抱着对你的爱归入永劫的地狱,而你的爱将会给予我希望。你呢,你会抱着对魔鬼的爱升入神的怀抱,上帝将会因为你救赎了魔鬼而赐予你无上光荣。” 

“我救赎了你么?” 

“是的,你必须如此确信。”艾伦说。

她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亲人。

丽莲·阿思翠达为了自己的复仇,不顾他的求情,瞒骗修·莱特,在得到他族人藏身之地后,让他在那里呼唤阳光,一瞬杀死了他全部的族人。

他没有办法责怪丽莲·阿思翠达。他知道,在这漫长的生命里,每个人都只因执念而活。丽莲·阿思翠达执着于复仇。他足够幸运,遇见了和维亚。而她只能守着孤独。

所以他祝福丽莲·阿思翠达。他的挚友。他但愿她发现那个真相。

少女停止了呼吸,艾伦深情地吻住她的嘴唇。这是最后的团聚与别离,恶魔与猎手在晨光熹微之中深吻,春天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切都准备生长。

——银刃的死神和永夜的亲王没有死在血族与人类的那场混战之中,而是死于战争结束后的某个黎明。 

Chapter.11 Lilian·Astrida

这一夜她没有梦见三百年前的命定之日,也没有梦见两百年前她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而是梦见了她把修·斯尼汶变成血族眷属的那个晚上。那一天和另外的两天一样重要,虽然那一天没有宴会,也没有倾盆暴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凛冬的夜晚。 

她伏在他的身上,吮吸他的鲜血,全身疼痛如被火焰焚烧,然而心中却无比平静。她确信血族在一生的每一件大事到来之际都是有感觉的,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她全身的力量都在让她去把那个男人变成血族。乌鸦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缭绕:“去吧!去吧!那将会是一切的终结!那是你的救赎……救赎……救赎。” 

于是她去了,被无数人类诟病成恶魔肮脏交易的初拥仪式竟仿佛什么神圣的典礼。修·斯尼汶的生命结束了,作为修·莱特重生。 

她猛然睁开眼睛,却只看见自己窄小棺木的粗糙顶盖,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死亡才有这样的寂静。她感到一阵孤独。其实以她作为血族的年龄和能力,她早就可以睡到大床上了,可是那只会让她在午夜醒来时更加孤独罢了。 

记忆纷扰地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她偶然瞥见了修·莱特和弗洛斯基的小女儿一同走在这夜之原的大路上,她知道弗洛斯基带来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为的就是让他的一家人都被初拥成血族,以获得永恒的生命与不朽的容颜,而他那个满脑子都公主王子白日梦的女儿竟然还为此兴高采烈地了解了一下血族的历史,对修·莱特崇拜不已,简直就是把修·莱特认定成了自己的王子。 

她当然清楚修·莱特对弗洛斯基的小女儿曾经的迷恋。她没有想到的是艾丽娅那样轻易地爱上了修·莱特。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愤怒、恐惧。于是她对修·莱特闭门不见。而修·莱特居然也识趣地不再来见她。其实她知道修·莱特一定会这么做,他向来是个缺乏自信心的人,什么都藏在心里,即使伤心欲绝也不会有任何表现。 

之后,他们得到了他妹妹维亚和永夜亲王艾伦的死讯。艾伦无疑是幸福的。他作为血族漫长的一生终于结束了,在爱之中结束。

而她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

即便维亚不衰竭而死,艾伦·楠·阿道夫也会离她而去。他是聪明的,她也没有刻意隐瞒。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可他又是那么念旧,他既然舍不得杀死自己的父亲,当然更狠不下心杀死与他相伴六百年的丽莲·阿思翠达。

在葬礼的最后,她遇见了修·莱特。

黑暗中,两个人默默凝视着新竖的墓碑。墓碑上都有十字架。

“有人写信告诉我。莉莉安,是你让楠如此选择的。是你逼他去死的。”居然是修·莱特先开口。

“所以呢?”

“你一直在利用我。从来没什么大义。你和楠不同。你只是希望向六王复仇。”

“即使我是利用了人类和你,但这对人类来说没什么损害。对你更加没有。”莉莉安说。

“莉莉安,我累了。我不想和你争论。把我变回人类吧,永生太寂寞了。” 

“不。”她说,“你答应过我不离开。”

她明明有更多尖锐的话语。她不懂自己为何选择这句。这听起来着实不像一句拒绝,更像是一句挽留。

“可我已经不会爱你了。莉莉安,你觉得这对人类来说没什么损失吗?”他无比平静,莉莉安理解,她也经历过这种心丧若死的感觉,“你曾对我说,如果你不是血族,一切都会不一样。你会普通地死去,不会有这场战争。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你对我说的唯一一句真话。这一切本都只是你们血族的事情。因为你活着,因为你重创六王,因为他们的复仇和你的复仇,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去了呢?”

“不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但我也不是自己选择成为丽莲·阿思翠达的。”

“但你可以选择死。”

“我想过要死的。”莉莉安转头注视他,“但我的父亲不希望我死。他用生命换来我的生命。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不能去死。而现在……我有了另一个活着的理由。”

“我家里的有一个地下室,每次我走进去,都因为能看见深处的光亮而敢于前行。人都要有一个指引才能活着,莉莉安,为了复仇,你可以利用我,可以背叛楠,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你的目的已经达成。指引你继续活下去的那道光亮是什么呢?”

原来如此。

她已经活了六百年,却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错失了自己的心。

在决裂的这一刻,面对修·莱特的诘问,她才终于明白自己选择他的理由。

是,她曾在古井里看到过他。

可真正的选择权仍在她手中。

她的选择,没有那么多借口。

她回答:“现在,对我而言,你就是光。” 

“不,莉莉安,这不是我要的答案,你还想用同样的方法骗我。”修道,“把我变回人类。不然只要我活着,就要向你复仇。为了所有因你死去的人类,为了我的妹妹。”

“那你尽管试试看。”她大笑起来,“或者,修·莱特,你去寻找你认为正确的答案。指引你的光之所在的答案。向我复仇也罢,爱上其他什么人也好。等你找到正确的答案还想要变成人类的话,你就回来找我。因为那就是你真正的期待,你期待的,我都会做到。” 

她的宿命就是毕生孤独……一切都只是周而复始罢了。

但是,他还有他的宿命需要面对。

她为了一己之死将他变成血族的眷属,她终于还是不忍心让他赤手空拳地去面对诅咒。

修·莱特拔剑向她砍来。春雨降下,她同样抽出了长剑。

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希望之光被终章魔女击败了。在他伤口尚未恢复的时刻,莉莉安将他扔出了北境的结界。

然后,她吟唱咒语,施展复杂的魔法,叫这古老的结界永远对修·莱特隐藏踪迹。

Chapter.12 Lilian·Astrida

夜之原建成的那一天,她早早从棺木中醒来,感到浑身滞重。 

“殿下。”桑丽雅像平常一样出现,“新长老会对你的审判已经下达。您试图谋害希望之光把希望之光变为人类的罪成立,他们判决您受日光的刑罚。”

“是吗。”莉莉安并不觉得惊奇。她和修在楠与维亚的墓前大打出手。她把修一路扔出北境自生自灭,许多人魔有目共睹。她刻意而为。她其实是在自杀,但她还是把选择权留给了别人。

她做不到。她倦于生命,却不愿让他赤手空拳地去面对诅咒。

“对不起,殿下。”桑丽雅骤然流下血泪,“您之所以没有力气,是因为这两年来,您每天晚上喝下的那杯由我提供的人血里都下了一点点银。那一点点银不足以杀死高贵的亲王殿下,然而两年下来,却在您的血液里堆积成了致命的毒药。不管怎样,您都要死了。” 

“没关系。桑丽雅,这么多年,你也很不容易。” 

“殿下,原来您早就知道。”

“我知道。在一场宴会上,我曾瞥见过你。虽然那个时候,你躲在兰开斯特亲王的后面。”莉莉安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既然我选择对别人复仇,自然也要有被复仇的决心。只是你做得实在太迟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放弃。”

“您确实是一位好殿下,让我不由自主地追随您。可是,我没办法原谅你殿下。我和西泽·兰开斯特亲王虽然仅仅因为来自一个父亲而以兄妹相称,但是他对我始终如哥哥。”桑丽雅脸上的血痕更浓了,那是回忆刀锋似的足迹,“是同一个雨夜,丽莲·阿斯翠达公爵上帝之力觉醒的夜晚,我也在那个夜晚永远地失去了爱我的哥哥!殿下,我恨您。我没有办法不恨您。” 

“那么桑丽雅,你应该高兴。“莉莉安缓了缓,“处刑之地是哪里?”

桑丽雅依言,艰难地露出了虚假的笑容:“殿下,处刑之地是钟楼。”

“桑丽雅。我已经完成了我的愿望,剩下的不过死亡。我知道自己的宿命。唯有死亡能将它终结。对我而言,死亡反而是归宿。”莉莉安缓缓地道,“只是我错了。我以为会是修·莱特杀死我,终结这一切。但其实他是离我而去的最后一人。为了他,你要接受惩罚。桑丽雅。你要一直在这里。直到他回来的那一天。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

很多血族来了,有她保护过的那些。他们愤怒地把她压覆钟楼,将她用银链牢牢绑缚。其实不需绑缚她也无法脱身了,银在她的全身流转,夺去她的力量,削弱她的躯体。

她面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丽莲·阿斯翠达的生命从这里开始,也将在这里结束。不用看,她也知道,金色的日芒必然如万道长剑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她一直都记得太阳是如何升起的。 

——莉莉安死于此处,也在这里获得了永世的救赎。

以后的历史总是说,她不是颠覆时代的人,她是这个时代的尾声,是这个时代的末日。她是终章魔女丽莲·阿斯翠达,希望之光永世的敌人。可没人记得,她曾是莉莉安。

——END——

写后:修了一下这篇小说。

没有加什么剧情,但是把莉莉安改的更像一个活了六百年的吸血鬼了。

八年之前,我实在把她写的太活泼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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