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骨不可立身。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Malèna)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东方女人”坐着船来到西西里时,恺撒正在码头附近的水手酒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拍照。镜头完美地捕捉到了女人从悬梯上走下来的身姿。那会儿,夕照缓缓投入深海,有一阵不强烈也不舒缓的风,吹得柔软的长裙和黑色的长发飘飞翻卷。女人抬手压住遮阳帽,微微侧头避风。

一个“东方男孩”跟在女人的后面。他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上的白衬衫和长裤一丝不苟,墨蓝色的头发却翘得有些乱七八糟。

少年忽然微微抬眸,恰巧看进恺撒的镜头。那双眼睛竟然是漂亮的深金,仿佛是天边消弭的夕阳融铸而成。

如果目光是箭,这真是穿心一箭。

恺撒按下了快门。

今天没有别的照片可以拍了,恺撒从窗口离开,坐回床沿上审视今天拍的照片。本来一直懒洋洋躺在一边的黑皮肤女人熟门熟路地点上一支雪茄,没骨头的蛇一样攀附着他的背向上,先把自己的嘴送到他的嘴边。他和女人交换了一个深吻,然后咬住了女人递过来的雪茄。

“做吗?”

“没兴致。”

“你可付了不少钱。”

“因为我喜欢这屋子窗户外的风景。”

“真无趣。”女人放开恺撒,又刁钻地从他的左侧探出头来看他的胶片,“呀,这是刚刚那个女人是不是。这张是她身后的那个男孩?”

“嗯。”

“你迷上他了。”女人洋洋自得,“我觉得你把他拍的不赖。不过他一看就不是你这种穷鬼摄影师能勾搭上的类型。”

“是吗?”恺撒笑了,“也许是的,谁知道?”

恺撒不是一个摄影师,尽管人们经常会看到他骑着辆看起来挺破的自行车在海滨游荡,拍各种各样的照片——部分出售,部分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他很偶尔才会从裤兜里搜刮出几个硬币喝两杯,更偶尔会包一个女人,不睡,只为了能在某间屋子拍照,十足贵公子的情调。所以酒吧里的人喊他“穷鬼公子”。

但其实如果他愿意,他可以把这栋楼买下来,或者把这整片的楼都买下来。只不过这样会让他觉得很无趣,所以他暂时还乐于扮演一下穷鬼公子。

晚上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东方来的人的新住处,是西西里岛另一端的一幢别墅。线人报告说东方女人可能是什么人的情妇,来这边暂避风头,东方男孩是他的儿子。

恺撒一边听,一边专心致志地挂洗好的照片。他弹一弹最后那张,哗啦啦的脆响,“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骑车绕到岛的那一端。

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一个小土坡上,大门正对着环岛的大道,有好几个少年并排坐在大道的护栏上,口中衔着口哨。恺撒停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也满不在乎地坐到了护栏上。

一会儿,有人来敲别墅的门,便有人出来开门。少年们十分激动,纷纷吹气口哨来。结果开门的是昨天那个少年。他很谨慎,先只开一条缝,望一眼来人,才把门拉开。和来人说了没几句就又把门关上了。

少年们大失所望,齐齐“嘘”了一声。他们想看的是有着纤柔腰肢细腻肌肤和黑色长发的东方女人,不是有着纤柔腰肢细腻肌肤和墨蓝色短发的东方少年。

但从这天起,恺撒每天都要来别墅附近转转,拍一两张照片。直到一个月后,他需要处理一些事情,才耽搁了两三天没去。

事情结束那日,他照样背上相机去别墅。出人意料的是,东方坐在大道护栏上,面前支着一个画板。

八月份,太阳炽盛。烈日下天是白色的,海是白色的,沙滩是白的,大道也是白的,带有一种令人焦灼的脱水感。少年却是丰润的,清凉的。他眼睑微垂,用一副非常专注地神情涂抹着画布。他的那神情就令人感到,他笔下的画一定是非常美的。

恺撒拍了一张。

少年听见“咔嚓”声转过脸来,见是恺撒,也不惊讶,只是略一点头,重又转回脸去画他的画。恺撒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他不需要哨子就能吹得很锐,“你会画画?哦,不对,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学校里学过不少。”少年答道。他的口音不大标准,但带着独特的韵律,淅淅沥沥的雨一样动听,“你有三天没来,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一样不会再来了。”

“你知道我?”恺撒略有些惊讶。

“看得见。”少年不咸不淡,“在新住户的附近聚会是不是西西里的传统?”

“不是。”恺撒乐了,“他们只对好看的新住户这样干,而我只对尤其好看的新住户这样做。”

少年点点头,没有回答。恺撒又说,“你叫什么?”

“楚子航。”

“我叫恺撒,恺撒·加图索。”

这样大概就算是认识了,恺撒也不很清楚。这晚恺撒做了个绮梦,梦里楚子航终于露出了别的表情,尽管那一副眼眶发红湿润的样子只会叫人口干舌燥,火气上涌。

翌日,楚子航还是坐在护栏上画画,但应当不是昨天那副了。如果恺撒不是喜欢摄影,一定不能理解反复画一片海能画出什么不同来。不过恺撒对海样子细微差异的了解并非全部因为摄影。他跟过船,搏击过风浪,也看过朝阳时分波光粼粼的海面。

一连七天,楚子航画画,他就坐在护栏上,把船上的事倒出来和楚子航说。楚子航听着,间或回复几个“嗯”和“很有意思”,以表示自己在听。偶尔恺撒问几个关于楚子航的问题,楚子航也会简短地回答。

第八天,恺撒没有带来他的相机。他做出一副很苦恼的表情对楚子航说,“我的相机坏了,可我却没有钱买新的。”

楚子航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叫恺撒差点以为自己的谎言出现了破绽,完完全全都被楚子航看穿了。但最终楚子航什么也没说,开始默默地收画具,“我可以试试,给你做一个简易的。”

楚子航的家里很静,大约是只有两个人在住、而楚子航的母亲又恰巧在睡的原因。房子很大,比恺撒想象的干净——楚子航的母亲看起来是绝对不会做家事的那种女人——用不到的家具都用白色细布罩着,地板被洗得一尘不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瓶里没有花,显得很是孤单。

楚子航把恺撒引进自己的画室——因为没想到突然有客人的来,沙发什么的都蒙着布——自己去倒茶。恺撒随便看看,在各种时刻的海的画卷里,惊奇地发现了一副自己的画像。

不同于其他的水彩,那张是比较随意的素描。画里他双手抄兜,叉腿坐在栏杆上,胸前挂着他的大相机,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脚步声响起,是楚子航又回来了。

见恺撒在看自己的素描,楚子航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窘迫,好像没有意识到这对恺撒来说微妙的含义。他把茶盘放在凳子上,把一个鞋盒放到地板上,“喝完茶就可以开始了。但今天做不好,我这里没有相纸。”

“哦,别担心,我可以叫人送过来。”恺撒顿了顿,“我是说我有老板电话号码,他应该不介意跑一趟。如果你肯把你们家电话借我用一下的话。”

不等喝完茶相纸就被送来了,令人赞赏的办事效率,但在此时略不合时宜。恺撒心中庆幸,楚子航不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

他们用黑色的颜料刷鞋盒,刷了大概五六次,直到楚子航确定刷得足够浓足够匀了才算完成。然后,他们又裁了一件旧衣服,用黑色的里子蒙了一层。楚子航说,照相机的原理就是这样,制造一个足够黑的环境,然后利用小孔成像技术。他让恺撒给他针。

恺撒听得似懂非懂,但没有怀疑楚子航做出来的东西可以叫作相机。他从善如流把针递给楚子航,看楚子航用尺子量盒子然后在某个位置挖出一个小孔。最后他用一张黑色的卡纸做成快门,固定在针孔上方,“装完相纸就完成了。”

他站起身去把画室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放下来,又把门关上,一时,画室里一点光都没有了,变成了一个简易的临时暗房。恺撒把他们用糖纸和毛巾裹起来的手电筒打开,制造了一点梦幻般的光源。

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楚子航走回他的身边。太暗了,他只能看到楚子航漂亮的双手灵巧地裁下一片方方正正的相纸,铺到鞋盒里。小臂以外的部分全部匿进了黑暗之中。然而,他总觉得他能看到他金色的眼睛。夕日的金光随着眨动一闪一闪,仿佛一只蝴蝶振翅而飞。

“好了。”楚子航说。

他们决定出发到南面没什么人的海滩。恺撒知道一个礁石嶙峋的地方,向来没人爱去。自行车总算派上了大用场,恺撒用它载着楚子航走了一段不短的路。

他们把简易相机固定在一块视野较好的石头上,恺撒说,“不行,还不够。”

“我觉得很不错了。”楚子航有点疑惑,又看了看临时相机面向的那片风景。

“比起风景,我更喜欢拍人。”恺撒摸出一只雪茄咬着,“风景总有重复的时候,只有人,人是不会重复的。来吧,亲爱的,让我帮你拍张照。”

这个提议让他们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楚子航同意了。他听从恺撒的指示坐到一块石头上,面向海的方向。

时间晚了,又到了日暮时分。群鸟在天空盘旋,孤岛般的云与深金的阳光的海水做着斗争。楚子航的背影线条挺拔优美,宛如绵延的山峦。恺撒点燃雪茄,抬起了快门,开始数数。

光线渐变,海浪起落,他们俩一动不动。

“你不知道。”数到两百下的时候,恺撒落下了快门,“你真像海。”

“这句话的修辞不错。”楚子航谨慎地回答,“很像是一句诗。”

他们立刻就把照片拆开来看了,归功于楚子航出色的计算,总体来说还不错,是一张很有风味的照片。

“给你了。”恺撒拎起简易相机,把照片递到楚子航的手里。

“你拍的照片。”

“给你了。”他坚持,“我不喜欢欠人情,而你帮我做了相机。”

恺撒的好心情没能一直维持下去,因为他爹今天居然没有外出和美女约会,而是在餐厅等着和他共进晚餐。

“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才听说最近岛上来了一个漂亮的东方女人,没想到儿子已经下手了。”庞贝·加图索目光落在恺撒手中的简易相机上,笑得很风骚,“感觉怎么样?”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那你天天往那边跑,总不会真得为了照相吧?”庞贝敲敲桌子,“既然不是你的人,那家族就没有义务管某件事了。”

“别卖关子。”

“最近西西里到处都是关于那女人的流言。莫桑莉亚小姐说她勾引了她的未婚夫,她信誓旦旦说他们上过床了。”

“汉高居然会传这种流言?”恺撒翘脚坐到管家拉开的凳子上,“等我‘一时冲动’去找他们家的事?他的继承人看起来很没有脑子。”

“你沉得住气就好。”庞贝意味深长地说。

第二天恺撒起晚了,又处理了些事情,到了傍晚才优哉游哉地到别墅那里去。

楚子航正在打架。

他不像看起来那样,意外地很能打。战况完全是一边倒,地上已经躺了三个。剩下的人根本不敢和楚子航硬碰硬,只有招架的份,一边打一边退,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

“喂。”恺撒出声。

那群孬种看到又来了个人,更加无心恋战,撒丫子就跑。跑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又回过头来,往这边扔了好几本东西,大叫道,“你也好好学学,让你妈在床上爽。”

恺撒捡起一本来,翻页间一群女人袒胸露乳,卖弄风骚。唯一的问题是,这些女人全是提香风格的,叫人看了一点欲望都没有。恺撒没能绷住,“噗”一下笑了。

“很好笑?”楚子航不解地望向他。

他看起来完全不似刚刚撂倒了三个的样子,除了有点气喘、被汗浸湿了以外没有任何伤痕。恺撒松了口气,“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品位太差。”

“你看过很多?”

“……”恺撒语塞,“倒也没有。不过至少得是你这样的。”

“……”轮到楚子航无语。

当晚恺撒就准备好好处理一下传言的事情。谁知他刚回到家,管家就告诉他有人上门拜访,那人会带来自己的继承人,所以少爷也需要出席。

北意大利的富商,听说妻儿在度假期间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特地上门拜会。

庞贝和这位富商对美人和酒的品位某种意义上臭气相投,言谈甚欢,不一会儿就引对方为知己,共同到花园里去散步了。留下恺撒和富商的继承人面面相觑。

“楚子航,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恺撒有点儿气。自己故意装成个穷酸去追求人,结果人心知肚明,还不挑破,全当看了笑话,怎能叫人不气。

“你自己说出来的。”富商的继承人,楚子航先生认真点头,“你说你叫恺撒·加图索。”

“……但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爹是这位楚先生。”

“抱歉,我推测你可以从别的渠道得知。”

“我喜欢的是你,干嘛要调查你的家庭……”

没有下文了,楚子航面无表情地凑过来,吻了他一下。

——END——

《月亮与六便士》完售了。放出短篇。

这篇是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同名短篇~

刚刚想到malena的意思其实是马莲娜,居然被我直接用成标题了。翻译也是坑我啊!

那么谢谢大家啦0v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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