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骨不可立身。

【恺楚】And the mountains echoed

 本文为:《致一百年后的你》姐妹篇。点击跳转。

《And the mountains echoed-群山回唱》

「1:楚子航」

Y号穷人区第26巷今天有两件稀罕物。

之一是一辆明黄色的敞篷跑车,尖尖的车头上银色的排气口和大灯组成了张得意洋洋的脸。

之二是一辆黑红相见的儿童用摩托。今年最新的版本,据说可以自动避开障碍物,安全性一流。

此刻,巷子里的小孩几乎都聚集在摩托旁边,羡慕又敬畏地打量那辆车。

唯有楚子航抱着一本砖头似的书,站在一边的楼梯上。他并不是对那辆摩托车不感兴趣——他好多同学都骑着上课;可他更觉得那是一个甜蜜的圈套,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只要骑上去,就是某种背叛。

他默默看了一会,忽然下定决心,扬声道:“喂。”

只有一个孩子转了过来,不过够了。楚子航抬手,将他紧紧篡着的、那把挂着漂亮吊坠的钥匙扔了过去。

他说:“你们玩吧。”

说完,他在台阶上坐下,翻开了那本大部头。

他一开始看得并不专注。摩托的轰鸣,孩子的尖叫,背后门中若有若无的笑声,无一不敲着他的神经,令他分心。但等他翻到关于星星的章节,外界的那些便悄悄隐去了。

就像身处宇宙,群星喧嚣起伏,却都静默无言。

“嘿,我儿子怎么不合群呐。”

有个人在他身边坐下,挨得紧紧的,但仍不满足,还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爸爸!”

“诶!”男人应声,两手穿过楚子航的腋下,一把将他提起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他的脸。

楚子航被那种又痒又痛的感觉逗笑了。

“想不想爸爸啊?”

“想。”

距离俩人上次相见,已经一年多了。

男人总是不在家,谁也说不清他在干什么,只晓得他会和一笔钱一起回来。那笔钱不多,但够两个人的生活费。

楚子航觉得蛮好的,可是苏小妍觉得不好。用苏小妍自己的话说,她当初是被鬼迷了眼睛,才看上了“那个徒有其表的浪子”。

苏小妍是楚子航的妈妈。

她原是酒吧里最红的舞娘,外号叫“天城莲花”。数不清的有钱人拜倒在她的裙下,想要收她做情人。苏小妍全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那时,她理想中的丈夫可以不那么有钱,但一定要对她一心一意。

没成想,她千挑万选,选了个绣花枕头。男人的车是朋友的,房也是租的。她不得不在四壁发霉的小破房子里生下孩子。

为了楚子航,苏小妍本来也想忍着。她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不希望楚子航也离开父亲。然而,楚子航去上学后,男人带来的钱怎么也不够维持生计了。

苏小妍迫不得已,重操旧业,并很有本事地钓上了一个刚离婚的大老板。

大老板搞供能的,在这个核战后的冰河世纪最赚钱的行业。大老板平常住在空间站,那会儿刚离婚,就借着出差的名号下到人间散心。在酒吧和朋友吹牛时,他对苏小妍一见钟情。从那以后,他就定期来看苏小妍,试图把她和楚子航一起接到空间站去。

这天,他就在楚子航家里。在楚子航身后的门中,和苏小妍抱在一起。

男人大概也知道。因为他好容易回趟家,却不急进门,见见久别的妻子。

“爸爸带你去吃饭吧。”男人忽然说。

“好。”楚子航点头。

他们走过一条巷子,找到一家简陋的大排档。男人给自己点了一盘玉米饼,给楚子航要了一碗玉米甜羹。

很快菜就上来了。

楚子航喝了一口,男人问:“甜吗?”

“甜。”

其实不甜。糖是稀缺品。这个路边小店不可能搞到的。

男人却信以为真,满意地就着辣酱大口嚼起了玉米饼。吃完,他又问:“那本书,百科全书,你看的懂吗?”

“我都小学二年级了。”楚子航不满地说,“我认识很多字。”

“呦呵。”男人似乎是在感叹。不过他很快就收拾了情绪,说,“你怎么不去玩摩托呢?不喜欢吗?”

“喜欢。”楚子航顿了顿,“但我更喜欢爸爸。”

男人沉默了。

楚子航以为他被自己所感动,小心翼翼地继续道:“爸爸,你能不能不走了?我不要那个叔叔和我们一起。爸爸,我可以不上学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种玉米。”

好多人都去种玉米。老师也讲,这年头农民是好职业,至少能够吃饱饭。

男人闻言伸手,再次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动作温柔,声音却严肃:“不行。我儿子这么聪明,怎么能不上学呢?”

“我只要爸爸留下来。”

男人笑了笑。他不愧是“徒有其表”的男人,笑起来有一种迷人的沧桑。他缓缓地说:“其实,爸爸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向你和你妈妈告别。爸爸很高兴看到有一个叔叔对你和你妈妈好。”

“爸爸……”

“爸爸没法送你摩托。”男人打断了楚子航,“但爸爸有别的要送给你。”

他一低头,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条项链,上面挂着一块深色的石头。随后,男人蹲到楚子航面前,把项链系到楚子航的脖子上。

“这是天上的星星。”男人说,“子航,你是爸爸的星星。”

“爸爸……”

楚子航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准备了好多话要和爸爸说,甚至包括和男人一起走。可是真的到了男人面前,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哭泣。

眼泪争先恐后地流过他的脸庞,在膝上下雨。

男人没有安慰楚子航。他只在楚子航脸上摸了一把,替楚子航擦掉一些眼泪,就背上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子航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他没有说再见。

「2:芬格尔」

卡塞尔学院开学的这天,人工植物都进入枯萎的时节。整个校园到处铺满黄色的落叶。

一个男人胡子拉碴、金发蓬乱,穿着松松垮垮的花衬衫和牛仔裤,倚在铁栏上抽雪茄。

他和萧索的氛围相得益彰,惹得很多新生偷偷看他。他泰然自若,甚至在烟雾的间隙里对偷看者露出笑容。

不过这些新生马上就会知道,这位看似颓唐的美男子,实际上是真的很颓唐。

芬格尔·冯·弗斯林,入学八年,还在读大二。

其实,他最开始是数学系的精英,大三某日称遇到瓶颈,转而改学物理。兢兢业业在挂科边缘徘徊四年后,毕业前夕,他忽然冲进校长办公室,声泪俱下地表示,如今这个荒芜世纪,唯有哲学才能拯救人类,他必须去学习哲学。

从此,芬格尔宣布自己为存在主义者,常常片面解读海德格尔和加缪等人,把一个人的自由作为口头禅挂在嘴边。

他实际上也确实做了点贡献,用带队违反校规聚众抽烟饮酒的方式解救了很多算不出方程而濒临崩溃的理工科羔羊。

“下次换一种雪茄吧,你找时间到安珀馆来取。”

有个人走到他身边。

来人有希腊雕塑一样完美的俊脸和身姿,在月球基地暗淡的人造日光下仍然熠熠生辉。芬格尔突然想到了个绝佳的句子,随口道:“啊!阳光一样的美男子,你为什么又像黑洞?”

“什么?”来人皱了一下眉头。

“是说老大你英俊潇洒似太阳,却仿佛黑洞能吞没所有的目光。”

“……”来人无语。他大概是没想到芬格尔竟然能将马屁拍到此种地步。片刻,他说,“迎新晚会安排好了吗?”

“好啦。玫瑰酒吧包场。”抽烟者挥了一下夹烟的手,“哎,我学弟来了。”

“你学弟?”

“卡塞尔一带一,今年也给我安排了个学弟,叫楚子航。物理系,他可是这届新生考试第一名,一个天才,也不知道是想谁带谁。”抽烟者扬起下巴,往前方点了点,“喏。”

他指的方向有很多人。来人目光逡巡一圈,道:“那个棒球帽?”

“你猜呢?”芬格尔说。

“我愿意帮你个忙。”来人挑挑眉毛。

“真的?”

“这个学弟,我替你带了。”来人说。

“老大你?”

来人不再理他,迈开长腿向前走去。他很快就走到了棒球帽面前,向他伸出手:“你好,楚子航。恺撒·加图索,你的一对一学长。”

棒球帽犹豫片刻,伸手和他握了握。

恺撒猜对了,棒球帽确实就是楚子航。

“你好。”楚子航说,“学院给我发的邮件里说,我的学长叫芬格尔。”

“他有事不来了。”恺撒自然而然地转身,和楚子航并肩向前走,“我替他。”

楚子航点点头,并没有怀疑。恺撒又说:“今晚有个迎新晚会,来参加吧。”

“迎新晚会都做什么?”

“你知道。”恺撒打了个响指,“喝喝酒,抽抽烟,跳跳舞什么的。”

“校规禁止抽烟饮酒。”楚子航说。

“规定就是用来违反的。”

“抱歉,我没什么兴趣。”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真的不想来?”

“谢谢你的好意。以及。”楚子航停下,扫了一眼恺撒的某个部位,“你裤拉链开了。”

恺撒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裤子。

他的拉链一点事也没有。

但当他再抬起头时,楚子航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他一个孤高的背影。

芬格尔没忍住,疯狂大笑起来。

「3:兰斯洛特」

圣诞节前夕,基地的供暖出了点儿故障,导致气温狂跌到零下二十度。虽然不至于不可忍受,但叫学生们都无心学习,只想永远住在自己的被窝里吃火锅。

其实原来没有吃火锅这一条。当宇宙即将因物质稀少而死于永恒冻结,吃火锅实在太浪费资源了。

这一切全怪某个刚入学的新生,路明非。

每个人考进卡塞尔之前,都只晓得这是一所倍儿厉害的月球精英学校,考进去就可以离开乌烟瘴气的地球,享受四季如春的人生。进了卡塞尔,在第一节入门指导上,他们才会被告知:冰河世纪是骗人的,宇宙正在慢慢冻结,他们的使命是拯救世界。

选择留下来的人,从此都活得非常小心翼翼。

而路明非,他在知道真相的前一天晚上,于宿舍里煮了个火锅。

那香气真是绕梁三日,馋的人胃都要被翻腾的胃酸烧穿。

还不只是那样。路明非的室友,存在主义哲学家芬格尔,厚颜无耻地拍了一个他们大快朵颐的视屏,传到校内论坛,并配上自己声情并茂地存在主义发言。说宇宙没有意义,人生也没有意义,我们都这么惨了,必须今朝有酒今朝醉。

好有道理,于是大家纷纷吃起了火锅。

此刻,历史教授枯燥的讲述技巧唤起了兰斯洛特对火锅的热情。他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自己桌上他做了一大半的自热锅上。今天回去他就能做完,然后试用了。

“嘿。”他的同桌用手肘撞了撞他的。

“啊?”兰斯洛特微微伏下身子,试图让面前的光幕模糊自己的脸。

“你下注了没?”他同桌问。

“什么?”

“今年的期末考啊。恺撒又在论坛上约战楚子航了,对局高等量子物理。这次恺撒赌了自己的布加迪威龙和学生会活动室安珀馆,要狮心会让出实验室管理权。庄家开盘赌输赢了。”

兰斯洛特点开了论坛。

果然,一个红色加粗的帖子飘在首页。

其实兰斯洛特有点不懂这位学生会长的脑回路。

三年前,恺撒·加图索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机械工程系。却在入门指导课上迟到。当教授讲完宇宙的真相,大家表情紧张的时候,这位才姗姗来迟,还优雅地敲了敲门。

教授脸都青了,冷言冷语地问,这位同学,你为什么来卡塞尔读书。

恺撒·加图索笑笑,说,我们家是卡塞尔学院最大的投资方,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了。不过,我没想着拯救人类。我家族不想我上来,而我恰巧喜欢做他们禁止我做的事。

简而言之,就是他不喜欢守规矩。

此后,他当真做了教授最头疼的学生,把校规每一条违反了个遍,偏偏考试还能踩线过,罚他都没理由。

然而随着楚子航入学,恺撒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诚然一开始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楚子航。大家不过发现恺撒出勤率变得极高,且开始认真做笔记。直到期末,恺撒在论坛上发帖,约楚子航比绩点,大家才明白这位贵公子是和那个物理系天才卯上劲了。

截止至今,俩人比了两回。第一回楚子航大获全胜,第二回恺撒靠着语言课险胜。总的来说算打平了。

今年,楚子航成为学校研究会狮心会会长。恺撒竟直接提出拿他们管理的学校设施来赌。

兰斯洛特嘴角抽搐,马上给楚子航发了一条消息。

“会长,这太胡来了?”

过了几秒,楚子航回:是,我知道。

兰斯洛特又看了一眼那个红色的帖子。

最新回复来自村雨,也就是楚子航。一个简单的字:好。

兰斯洛特心想,不,你一点都不知道。

他愈发觉得芬格尔不愧是个哲学家,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他应该赶紧回宿舍去把他的自热锅做好,然后美美地吃上一顿火锅。

「4:曼施坦因」

这是一场严肃的毕业论文答辩,关乎到保研。

每个人都注视着黑发学生在虚空中书写方程。

他的方程是美丽的。它们简练而流畅,没有一个多余的符号,像水从高处落下那样,自然地接近最后的答案。

每个人都屏住呼吸,等着那个学生走出解开困扰它们都年的理论的第一步。

最后一个等式写完。

昂热是第一个鼓掌的。他一直都很看好这个学生,心中早就料到他能有今日的成就。

紧接着,其他导师也都慢慢地鼓掌。

“楚子航。”曼施坦因教授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骤然,警报响了。这是整个学院最高级的警报。一时间,教学楼里的灯都灭了,重力场也被关掉。很快,教学楼被嘈杂的声音填满了。正在上课的学生和老师都涌到了走廊上,不明所以地四处观望。

“楚子航。”

一个声音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那是毕业生恺撒·加图索的声音。他仍然留在学校,作为储备宇航员,同时负责飞船研发。

曼施坦因眉头一皱,心道不好。

如他所料,恺撒继续说:“到走廊上来。”

楚子航面无表情,犹豫了两秒,离开了会议室,走到了走廊上。

围观群众给他让了一条路,让他靠近护栏,往外看。

一群无人机在卡塞尔上空梭巡,投下红玫瑰花瓣。在六分之一的重力里,那些花瓣坠得极慢、极慢,像是要静止在空中了。而恺撒·加图索就站在这场玫瑰花雨之中,张开双臂,大声喊道:“楚子航,跳下来!”

“这都是在干什么。”曼施坦因也来到了走廊上,气急败坏,“关掉重力场?动用无人机?真以为自己是校董继承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今天……”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楚子航在护栏上轻轻一撑,翻出走廊、跳了下去。

五层楼,将近二十米高。若是在平时,从这里跳下去就是自杀。可此刻,卡塞尔基地只有六分之一的重力加速度。

于是恺撒·加图索稳稳地接住了他。

这一刻,学生们爆发出了欢呼。他们挤在一起,拥抱身边的人,甚至亲吻身边的人。帽子、笔记本被扔到空中,和玫瑰花雨一起缓缓落下。

曼施坦因简直要气疯了,他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要把恺撒开除。

“别那么生气。”

是昂热拍了拍他的肩膀。

银发的校长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支雪茄:“一生这么短,宇宙这么操蛋,就让年轻人去恋爱吧。”

楼下,恺撒发动布加迪威龙,载着楚子航,于欢呼声中一道光似的向远方开去,似乎真要就此逃离这个星球、飞出这个宇宙。

曼施坦因张张嘴巴,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

「5:路明非」

路明非窝在宿舍里抓耳挠腮地写遗书。

他一周之前被选为了尼格霍德号飞行员,将在两周后登上飞船,飞向一百光年外某个薛定谔的虫洞。

之所以称为薛定谔的虫洞,是因那个虫洞只存在于大概率中。

三个世纪前,人类就已经发现并研究起了虫洞。但直到今日,科学家们依然只能对虫洞的出现进行估算。更不必说虫洞的另一边了。

可是,宇宙撑不住了,人类别无选择,只能不断派出宇航员飞向星海,穿越虫洞。

至今,还没有一个宇航员回来过。

路明非的导师古德里安安慰他说,这一次有楚子航的理论撑腰,冷冻睡眠技术亦有重大突破,他搞不好能成为人类创世纪的英雄。另一方面,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路明非也将在美梦中去世,不会感到任何孤独和痛苦。

接着,他委婉地说,以防万一,写封遗书吧。

还不如不安慰呢。

其实路明非没什么心理障碍。他诚然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他心中觉得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宇航员了。倒不是说他认为自己身体机能多好,人类历史背得多熟,冷冻受精卵培育操作得多顺溜,只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没什么牵挂。

连遗书他都不知道可以写给谁的那种毫无牵挂。

他还有亲人,叔叔婶婶和表弟,然而他和他们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从前在地球上,叔叔婶婶总嫌弃他是拖油瓶。他不怨恨他们,那不过是人之常情。

也许他可以写封遗书给室友芬格尔,让他继承自己所有的火锅底料。

正当他终于要写第一行字时,联络器响了,昂热喊他去校医院。

昂热今年一百三十几岁了,身体机能日益老化,时不时就要住院。

路明非很快就到了病房。老校长独自坐在床上翻书,精神头还不错。见路明非推门进来,还招了招手:“坐,给老病号削个苹果。”

路明非乖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苹果,不忘吐槽:“皮这么厚,肉这么干,完全不适合病号吃。”

“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吗?”

“微臣不敢揣度圣意。”

“校董会最后决定,由恺撒·加图索担任尼格霍德号驾驶员。你不用写遗书了。”

路明非差点削到手:“老大?”

“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昂热淡淡地说。

俩人又聊了几句,直到护士进来,将路明非赶走。

路明非不晓得去哪里。

他内心混乱地在校园里漫步,无知无觉中竟然走到了图书馆。已经接近闭馆时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好巧不巧的,他在图书馆门口的阶梯上遇到了楚子航。

全校最优秀的物理学博士之一。

恺撒·加图索的恋人。

路明非硬着头皮:“师兄好。”

“晚上好。”楚子航向他点头。

“那什么,师兄,我急着借本书。”路明非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想赶紧离开。

就在他经过楚子航身边时,不苟言笑的年轻学者突然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什……什么?师兄你在说什么?”

“恺撒·加图索代替你参加尼伯龙根计划的事。”

楚子航神色淡漠,似乎没在说自己的恋人。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楚子航说,“这是恺撒自己的决定。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允许同伴比他先死。”

“……”

“而且是我送他去的。”

三周以后,和所有人一起看尼格霍德离月时,路明非猛然想明白了楚子航这句话的真意。之前他内心混乱,误以为楚子航是在说他陪恺撒去校董会的事。可实际上楚子航的意思是,如果恺撒·加图索最终没能成功,那也是他理论错误的缘故,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彼时,屏幕上,金发的男人躺在冷冻仓中,拉起胸前深色的石头挂坠,虔诚地吻了一下。

路明非认识,那曾经一直挂在楚子航的脖子上。

「6:恺撒·加图索」

“就这些?”

白发老人问。

冰盖下,空气很冷,老人呼出来的气很快就变成白雾,结成冰晶,掉落在地。

黑发金眸的人工智能在废墟中的“玻璃片”上移动一阵,又回到了老人面前那一块上——这是最完整的一块,能将人工智能的全身都投影出来——淡淡地说:“因为自然灾害的缘故,本图书馆储蓄装置受损,记忆库大量缺失。根据关键词只能检索出这些。”

“你确定吗?”

“其实还有一些楚子航本人的记忆资料。”玻璃片上,代码一晃而过,“但它们被写在我的元组里,我没有查阅权限。”

“他竟然会允许他们以他为蓝本,做出一个人工智能。”老人啧啧称奇。

“也许他没有允许,是人类擅自这么做的。”人工智能说,“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储蓄装置拆下来带走。这是图书馆的本来功能。人类希望其他文明发现人类曾经的辉煌。”

“我走不了了。”老人耸耸肩,从石头上站起来,走了两步,从废墟里捞出了一把椅子,“这样好多了。我毕竟也一百五十几了。”

“你有飞船。”

“我没有时间了。这里也没有能源。不过不要紧,人类的辉煌被我留在了新宇宙。在我来之前,新人类已经建立了城市。”

“你是恺撒·加图索。”人工智能说,“一百三十年前尼德霍格号的驾驶员。”

恺撒打了个响指:“Bravo,我费劲千辛万苦回来,没想到末日已经降临。怎么回事?”

“芬格尔算式证伪了梅涅克假说,推翻了昂热实……”人工智能顿了一顿,换了一种方式道,“物理学家梅涅克·卡塞尔认为通过置换他宇宙的放射性粒子,可以获得新的能源,通过物理规律的平衡,可以拯救宇宙。他的师弟物理学家昂热在他去世后实践了这个方法,获得了新的能源。哲学家芬格尔后来在算式中加入了宇宙冻结速度、物质交换导致的物质流逝和物理规律平衡速度等变量,推导出这个方法无法拯救宇宙。”

“难怪那家伙后来去学哲学了。”恺撒点点头,“这个宇宙无解。楚子航知道吗?”

“根据现存数据,他知道。”人工智能说,“他是一个不逊于芬格尔的天才。他本科毕业论文显示他专攻空间翘曲和泡沫宇宙理论,侧面表示他期待找到一个新宇宙。”

“所以,反而是上了飞船的我生还率更高?”

“理论毕竟只是理论。”

“那么多年前,我还觉得我比较自私,明明选择离开,却仍要他爱我。”恺撒说,“他竟然让我夺走了路明非的存活机会?”

“没有安慰的意思。”人工智能似乎将音量调小了,虚拟感变弱了,“路明非后来过得很好。他也去研究哲学了。”

“很适合他。”恺撒说,“可你就是在安慰我。这算什么,临终关怀吗?”

“确实是。”人工智能点头,“减少你对此的认知也是临终关怀的一环。”

“没关系,我本来就是回来死的。你可以继续临终关怀了。”

“我可以模仿神父给你祷告。”

“不必了,你觉得我还不够升入天堂吗。”

这把人工智能难住了。他站在那里眨着眼睛,似乎在搜寻残损的资料库。恺撒笑了:“你给我念首诗吧。随便念一首。”

他原以为人工智能会想很久,不料人工智能很快就选好了。他说:“我决定念泰戈尔《飞鸟集》中的我不能保留你的波浪节选。你想听什么语言的版本?”

“就这样吧。就说中文。说他的语言。”

人工智能开口了。他念诗没有什么起伏,就和楚子航一模一样。恺撒缓缓地闭上了眼镜。

于是那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来,从宇宙的尽头,从梦中的昨日!似乎等他再次睁眼的时候,一切都会回到一百多年前的某个午后,他刚刚从午睡中醒来,见到楚子航坐在沙发上看他的书。

“让死者有永垂不朽的名, 

“让生者有永远不灭的爱……

“当我死时,世界呀! 

“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著:‘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

人工智能念完这首诗,走到了一块非常接近恺撒的玻璃片上,微微弯腰。

就像是吻在了恺撒的额头上一样。

“晚安。一百年后的你。”

废墟中最后一束灯光熄灭了。

——END——

写后:

最后的部分似乎很隐晦。

不过,我想表达这首诗和这个人工智能,就是对恺撒最后两句诗的回答。

是楚子航准许做出这样一个人工智能的,因为他们曾在群星下许诺,他也知道恺撒一定会回来。而人工智能楚子航在恺撒面前撒了个谎。他读了那封情书。

我快凑齐八心八箭的名著系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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